一
到北京以后的喝酒記憶,大多是和作者、同學(xué)、同事之間的小酌,你來我往,難得會聚。那時要憑票吃飯憑票買酒,不是很方便,但一有機會,總有人會大方地拿出瓶酒來。
俗話說,感情越賭(博)越遠,人情越喝(酒)越近,我覺得這話占理,得機會經(jīng)常和哥兒們朋友一起喝酒,邀人也被邀,喝到興致時也醉過。自斟自飲地在家喝點兒小酒,也是經(jīng)常的事,但不多喝,從不酗酒。我以為,喝酒而從來不醉的人,是很難成為朋友的,因為他總“留有一手”。我喜歡豪飲的朋友,放得開,不設(shè)防,把自己的短處亮給人看。酒品見人品。
我的哥們韓作榮是黑龍江人,喜歡喝酒,且喜歡喝白酒,要高度的。他對喝酒有自己的套路:總是仰脖一口,快!我曾問過他:“你就不能慢點兒喝?也好品品味兒?。?rdquo;他說:“就是個辣,與其在嘴里難受,不如直接倒進肚里,省一道環(huán)節(jié),少一份折磨,反正效果是一樣的。”愛喝酒的人都有理論,你聽,這也是一種:注重結(jié)果,簡約過程。
1987年8月的一天,作家蔣巍來電話聯(lián)系,請我們派出一個詩歌、小說的編輯小組,對哈爾濱市文聯(lián)的作者一對一地輔導(dǎo),并說,韓作榮已經(jīng)在黑龍江,你再帶個人過來就可以了。其時,蔣巍在哈爾濱市文聯(lián)當(dāng)副主席,主抓創(chuàng)作。我和《人民文學(xué)》的主編助理李敦偉受命前往。我們在哈爾濱中央大街的住處足不出戶,埋頭看稿,幾天之后,終于選了10首詩和3篇小說,我們雙方都很滿意。
蔣巍說,哥們兒辛苦了!我們叢深主席陪你們?nèi)ョR泊湖休息幾天,放放松。于是我們就住到了鏡泊湖中的“鹿苑島”上。
鹿苑島直徑幾十米,有棟兩層小樓,幾個房間,坐北朝南。似招待所,無服務(wù)員;有電燈,無電話;西邊兩間廚房單列,一個大師傅,做飯兼采購,每天搖一小船上岸買菜,順便搖幾位朋友來島上喝酒,此外,和外界絕無關(guān)聯(lián)。
一天傍晚,小船遠遠晃來,牡丹江林場的工會主席,帶著幾個愛好文學(xué)的森工,載著酒,載著易拉罐獼猴桃,被廚師搖上島來。他是作榮的朋友,來犒勞大家。
那天晚餐喝的是大酒,牡丹江當(dāng)?shù)蒯勗斓男?。先是三杯干,人人有份,誰也不能落下,這是第一輪,有禮有節(jié);第二輪開始“提酒”,有理有據(jù),諸如:久未見面呀,上次沒喝好呀一類,你得喝,不喝不夠哥們;當(dāng)然還有第三輪:叢深是主席,蔣巍也是主席,主席遇上主席,也得喝吧?喝!你們是作家,我們工會的小青年愛文學(xué),他們得敬老師酒吧?不喝不行啊,得喝!幾輪兒過去,廚師端上來一盤小魚,說是鏡泊湖的,一掌長,頭尾一順兒,碼得整齊。
工會主席說:“頭三尾四。”我不懂,只能接著往下看。原來這哥們說的“頭三尾四”是指魚頭沖著誰,誰三杯;魚尾沖著誰,誰四杯。你想,這盤魚尾能沖著誰呢!
韓作榮笑笑說:“行!就四杯,我喝。”
“慢,等我數(shù)數(shù)。”工會主席拿筷子扒拉盤里的魚:“每條四杯。”哦——,我驚訝了,目瞪口呆,那是九條魚啊!四九三十六杯?。?/p>
韓作榮稍作停頓,一揮他那香煙熏黃的手:“拿杯子來!”把所有的杯子拿來,共十二個,一字兒排開,杯子不大,三錢的。待得斟滿,這老兄便一口一個地往喉嚨里倒。說實話,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瘋狂的一次喝酒。工會主席倒安然無恙,韓作榮就顯出了醉態(tài):他破例地拿了幾個易拉罐飲料回住處。在夜幕下,迎著小樓里透出的燈光,只見他將那易拉罐笨拙地夾在左右兩邊的腋下,還激情不減地揮著手說話,那易拉罐便落在地上,滾地的影子模糊可鑒。他撿起,復(fù)又夾,復(fù)又掉,如此反復(fù),高大的剪影很忙很生動,令我悠然想起少兒時看過的電影加片——狗熊掰棒子的情景。
春節(jié)期間,聚在韓作榮家喝酒,說起了這個故事,作榮憨憨地說:喝多了的“洋相”何止這些,我還被人家在樹上綁過呢。說的是一次喝得回不了家了,醒的多是女性,醉的多是男性,送不過來,就用圍巾把他先綁在樹干上,還把扣系在后頭,臉朝外,耷拉著腦袋等著,真損??!
我想:人的一生,誰沒有年輕過?年輕時誰又沒有造幾件糗事?哈哈,年紀(jì)大了、老了,有幾件笑話能供老哥們相互調(diào)侃,也是又一件樂事。
二
酒滲透在我生活中是我愿意,成為我工作的伙伴卻是意外。我曾經(jīng)有幸欣賞到了一幅不可復(fù)制的風(fēng)景,并歷史般地留駐心中,使我走上了對酒近乎迷戀的快行道。
1988年3月,貴州作家何士光來京開全國政協(xié)會議,住在香山飯店。我們?nèi)グ菰L,他建議《人民文學(xué)》組織一個有關(guān)茅臺的征文獎項,他愿意負責(zé)聯(lián)絡(luò)促成。四川作家周克芹也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表示贊成。這個獎項定名為“茅臺文學(xué)獎”,由茅臺酒廠委托《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承辦,文類為散文。7月評選揭曉,并在茅臺酒廠舉行頒獎儀式。主編劉心武因受邀出國講學(xué)不能出席,委托副主編周明帶隊,我當(dāng)時代理總編室主任,一同參加了會議。出席會議的有:作家陸文夫、從維熙、諶容、葉楠、何士光、周克芹、喬邁、梁上泉、李寬定、顧汶光等,崔道怡作為《人民文學(xué)》副主編、評委也出席了會議。
我們一干人在廠長郭運良、總工程師季克良等的陪同下,參觀了酒廠釀造的整個流程,在酒庫里,每位客人品嘗了一小口上百年的“茅臺”原漿。啊哦!黃綠色的,粘稠、拉絲兒,入口很綿、很厚,醬香撲鼻四溢。瓊漿玉液嘛!我平生第一次近距離的和酒廠接觸,第一次親眼看著從諾大的酒壇里提取出這種神奇精華的液體來,并且親口品嘗。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認(rèn)知感和幸福感:喔,酒應(yīng)該是這樣的。好酒應(yīng)該是這樣的。這無疑給大家一個美好的期待。古人說“七月流火”,赤水河旁的茅臺鎮(zhèn)濕熱更甚,我們從北方去的客人,領(lǐng)略了茅臺盛夏的滋味。郭廠長卻說,沒有綠色的赤水河,沒有赤水河在茅臺這兒甩出個壩子來,沒有一年一度的壩子里的酷熱,哪兒會有賽比黃金的茅臺酒啊。這是得天獨厚,天地造化啊。中午給來賓備有酒席,請大家開懷暢飲。酒桌上放著三種茅臺,一斤裝“五星”53度、一斤裝 “鳳凰”53度,第三種是、半斤裝“鳳凰”46度。郭廠長站起來,先將瓶上的商標(biāo)一一撕開,然后再將瓶蓋兒逐個旋開,他說,這是茅臺人的習(xí)慣,瓶子只裝一次酒,防止假冒。酒過三巡,賓主間便不再客氣,尤其是好酒者,便可以隨意選擇地斟飲了。我對酒懷有情結(jié),就對三種不同商標(biāo)的酒,細細品味,試圖找到其不同的奧妙所在。何士光和周明比較活躍,端著酒找各位碰杯。崔道怡當(dāng)編輯幾十年,為人為事謹(jǐn)慎謙虛,喝酒也彬彬有禮,謙讓也不例外。從維熙仗義豪爽且善飲,往往一杯酒剛凈就立刻補滿,毫不客氣。周克芹和葉楠屬于慢飲者,不慌不忙,慢條斯理,舉起杯對著燈光照照,微笑著互相比劃一下,算是招呼,只喝酒不吭聲。陸文夫是美食家,為人厚道,曾有人問他保養(yǎng)有什么秘訣,他回答說:抽煙喝酒不鍛煉,可見他和酒的關(guān)系是多么親密的了。這時,陸文夫?qū)Π虢镅b的“鳳凰”找到了感覺,索性將酒瓶據(jù)為己有,自斟自飲,不管他人。諶容是酒中俠客,喝到酣處,竟將陸文夫拉出座位,站在窗戶邊上,邊斟邊飲邊說話,像是久別的兄弟??粗骷覀円粋€個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兒,我自己也覺得腳步輕履,像踩了棉花。
二十幾年過去了,周克芹離開了我們,陸文夫離開了我們,還有許多值得我們感念的作家離開了我們。已不年輕的我們還在,茅臺酒廠掌門業(yè)已易人……“茅臺”還是那個“茅臺”,它寵辱不驚地和人間一道滄桑。
三
朋友見我喜歡酒,會在有意無意間送給我一兩瓶酒。我呢,也開始見了喜愛的酒就心癢癢的,忍不住也買一兩瓶,或喝或欣賞。我收藏的是對酒的感覺和對酒的認(rèn)識,收藏的是和朋友的情誼,以及有關(guān)酒的一個個鮮活的故事。
一次到云南,作家彭荊風(fēng)讓我欣賞他的藏酒。彭荊風(fēng)個子不高,精瘦干練,穿著合體的將軍服,笑起來和藹可親。據(jù)說,老彭是那種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君子式人物,心思都寫在臉上,喜歡的人愛死,你怎么都行,對你很寬容;不喜歡的人恨死,無論你怎么討好他,都懶得理你。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潮流涌到尋根熱時,彭荊風(fēng)曾寫了篇小說叫《熊的尋根》,就尋根的熱潮問題,以小說的形式表達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可謂別出心裁,自成一格。當(dāng)時的副主編王朝垠看了稿子后,對我說:青風(fēng),稿子確實不錯,但不能發(fā)啊。尋根是我們發(fā)起的,我們再打壓不合適啊,起碼現(xiàn)在不宜。我將意見有保留地轉(zhuǎn)達給彭荊風(fēng)。后來作品在《北方文學(xué)》刊發(fā)。1986年9月,我隨劉心武、崔道怡到四川組稿,在成都見到彭荊風(fēng),對于尋根熱有較深的交流,大約是這次,我們成了忘年莫逆的朋友??吹皆谂砬G風(fēng)家琳瑯滿目的兩柜子酒,成為了一道酒的風(fēng)景墻,煞是壯觀!老彭得意洋洋,如數(shù)家珍地述說著每瓶酒的來歷,像是閱讀著一篇篇美文,或是朋友間友情的回憶,娓娓道來,盡顯心情。我隨著他的心境只有點頭加贊許的份兒,不敢妄言。老彭很“小氣”地送我一瓶二兩半裝的湘泉酒,說是他最近去湖南湘西帶回來的。酒瓶子是畫家黃永玉設(shè)計的,我珍藏至今,也常和前來賞酒的朋友,講起這段珍貴的緣分。我想大概我是老彭喜歡的人了。
我手中的酒可謂名門薈萃,這也就使我萌發(fā)了藏酒的念頭。四大名酒、八大名酒、十三大名酒、十七大名酒盡收。但我和一些以收藏價值為目的的藏家不同,我把家里的竹葉青、北方燒、、寧城老窖、北大倉、龍濱酒、富裕老窖、綿竹大曲、北京產(chǎn)二鍋頭(分別:紅星、牛欄山、八達嶺、全聚德、北京、京宮)等地方的名酒一一擺放著,不顯貴賤。我收藏的是對酒的感覺和認(rèn)識,收藏的是和朋友的情誼,以及有關(guān)酒的一個個鮮活的故事。
四
隨著我的酒柜不斷豐富,我的酒量也在朋友中小有名氣,于是便斗膽于酒場叱咤一番,常常使一些不知我酒量深淺的人,望而卻步。自我感覺對酒了解不少,便有些私下沾沾自喜。
《人民文學(xué)》是1949年10月25日創(chuàng)刊的,為紀(jì)念創(chuàng)刊40周年,籌備出一本紀(jì)念冊,內(nèi)容有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題詞,有輿論單位和兄弟刊物的祝辭及和刊物有聯(lián)系的作家的題詞,還有書法家、畫家的祝賀作品等,全部彩印,預(yù)計開支16—18萬元。在當(dāng)時,這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需要找相當(dāng)?shù)膹V告或贊助來支撐。于是,我們分兩路,一路向南,一路向北,主編助理李敦偉是南方人,向南;我擔(dān)當(dāng)了北路。
1986年8月,我曾應(yīng)邀參加內(nèi)蒙古的一個筆會,期間隨《草原》、《山丹》的同行們,去賽汗塔拉看“那達慕”大會,和朋友們在一起,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暢唱飲酒歌,瘋跳民族舞,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于是,我與包頭市文聯(lián)《山丹》編輯部的王志剛聯(lián)系,他表示愿意幫忙。
王志剛介紹說,包頭棉紡織廠是內(nèi)蒙古的大型企業(yè),廠長叫李桐悅,蒙古族,大塊頭,人稱大老李,企業(yè)管理有方,效益很好。那家伙能喝酒,喜歡文人,對脾氣了,很仗義的。言外之意,只要我們舍得用酒把自己放倒了,事情就好辦了。
喝酒能解決問題,我感覺輕松了不少。
那天,正好是棉紡廠產(chǎn)值突破多少億元的慶?;顒?,整個廠子沉浸在鑼鼓喧天的氣氛中,諾大的餐廳座無虛席,演奏的樂隊齊齊整整,絲竹之音繚繞,銅光明亮耀眼。
李廠長不把我們當(dāng)外人,把我們安排在主桌他身旁。這個大老李果然了得,在簡短的講話之后,他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拎著酒瓶,開始給每一桌敬酒。他身材魁梧,嗓門洪亮,和每敬一桌后又轉(zhuǎn)回來接著和我們喝。他在談笑中幾十張桌子瀟灑地走一遭,二斤酒喝下去如清風(fēng)掠過石階,竟有些禪意。我端著酒杯不敢造次,傳說中的海量不過如此罷。我暗自發(fā)愁:我得喝多少杯才能張開嘴呢?
躊躇間李廠長突然單刀直入地問:“你們有什么事需要幫忙?”我們硬著頭皮照實說了。
他稍停,隨后站起,大著嗓門喊來一位副廠長交待:“你填一張支票,五萬的。就現(xiàn)在,馬上用。”
我極力保持著矜持:“我們可以先簽個合同,然后再說。”
大老李一擺手:“手續(xù)以后再補,你們先把錢帶走,別耽誤事。”
說實話,我還沒有碰到過喝酒這么爽快,做事也這么爽快的人。我不知該從酒中品味他,還是用他來詮釋酒。從此,我和大老李成了哥們,彼此互有交往。
我記得大老李說過:我們蒙族人最愛喝酒,酒是暖心窩子的好東西;是朋友就得有酒,有酒就得喝透,喝不透哪能是朋友??!我想,全世界男人們的想法,估計也差不了多少。
五
做文學(xué)的人都有大致相同的經(jīng)歷和感受,即不容易,尤其是做刊物的。對于像《人民文學(xué)》這樣的刊物,稿件不是問題,但經(jīng)費就總是有點問題。復(fù)刊以來的《人民文學(xué)》主編輪到劉白羽、程樹榛這一屆,應(yīng)該說是最困難的時期了。別人怎么看,我無從曉得,我知道刊物的發(fā)行數(shù)的變化,知道發(fā)工資有時會延期。作為常務(wù)主編的程樹榛日子就不好過了,他得管一干人的吃喝拉撒。那時我正賦閑在家。一天,老程和我閑聊時,希望我能發(fā)揮作用。我說:“我是東北一個大企業(yè)的榮譽職工,可以找他們試試。”他表示同意。于是,程樹榛、韓作榮、周祥、楊筠和我組織了一個團隊,浩浩蕩蕩出發(fā)了。
接待我們的是企業(yè)附屬公司的黨委書記李成漢,他是作家,也是老朋友,人很幽默,散文寫得很好,他。在我們下榻的賓館,那天接風(fēng)的安排是:李成漢坐在主位上,右邊是客人,左邊是主人,我坐在李成漢的對面,算是主陪了。
席前李成漢悄然問我來意,我說是來找贊助的,發(fā)不出工資了。他問你們工資多少?我說每月大概要四萬。他“嗯”了一聲說:“知道了,入席吧。”
賓主落座后,李成漢拿著桌上的一瓶“五糧液”站起來,邊瞅著我邊旋瓶蓋,竟走過來沖著我的杯子倒酒。我記得,那酒杯是高腳的,拳頭大小,杯滿時,酒瓶已下去一半。他又將那剩下的半瓶酒,傾入自己的杯子,偏著頭看看空瓶子,很滿意的樣子,端起杯說:“歡迎諸位領(lǐng)導(dǎo)來本公司檢查工作,我和青風(fēng)先喝一杯,然后再敬大家。”說著就將一杯酒干了,足半斤。我也做出了決定:喝!為了《人民文學(xué)》,值得!我端起杯,模仿著李成漢的姿勢和表情,一口氣喝了下去。啊——嘿,我是喝慢酒的,經(jīng)不起這一口半斤的打擊,只覺得我完完全全被酒控制了。
嗡嗡的耳中聽到李成漢吩咐:“來,再上酒,我敬大家。”聲音遙遠而悠長。我感到支持不住了,搖搖晃晃地站起,托詞要上洗手間,被人扶到賓館睡覺。
第二天早上醒來,仍感覺頭重腳輕,程主編在院子里晨練。這時,一輛“奧迪”進到院里,李成漢從車上下來了,他似乎很匆忙,跟主編打過招呼后,徑直到我的房間。
他關(guān)切的眼光看著我:“以后可不能這么喝了!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個書生。”說著,從口袋里抽出一張支票,“這是你們?nèi)齻€月的工資,你回去后交給程主編。”隨后他笑笑說:“怎么樣?你可以交代了吧?小命兒差點搭上。”
我感到有些意外,憑我們的關(guān)系,他會給我們一些幫助,但不會給這么多,也不會這么快。我說:“咱們得有個說法吧?”
“什么說法?是贊助!我們公司是你們的朋友,有責(zé)任幫助你們。”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能說:“大恩不言謝了!”
六
2004年夏,我的一個同學(xué)因公務(wù)來北京。我們是大學(xué)同班,住同一房間且上下鋪,關(guān)系密切。我便邀他晚上過來喝酒。
我家附近有家“黑貓餃子館”,四合院。我們坐在露天的院子里,頭頂星空,對酌美酒,幾多愜意。
我特意取出一瓶已收藏了15年以上的塑蓋白瓷瓶汾酒。等幾個涼菜上來后,我倆開喝,心情其樂融融,恍惚間又回到了大學(xué)時代。這時,見到一個帥哥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他不合時宜的西服革履顯得很扎眼。不時,他竟轉(zhuǎn)悠到我們桌前來了。
他問:“先生,你們喝的是什么酒啊?”
我指指桌上的瓶子,答道:“就這個,汾酒。老白汾。”
帥哥似乎覺得新鮮,他“噢——”了一聲說:“這酒真香??!我在辦公室都聞到了,順著酒味兒就找到您這兒來了。”
我說:“哎——老板,您來一杯?”
帥哥笑容可掬:“本不應(yīng)該。不過——那我就嘗一口?”
“您不必客氣。”我干脆把我的杯子推給他。
他先是淺淺地嘬了一口,咂咂,然后就一飲而盡。連聲稱贊:“好酒!真是好酒!”
我的同學(xué)被感動了,他也斟滿自己的杯子遞過去,請帥哥又喝一杯。帥哥老板覺著喝了我們的好酒有些過意不去,就張羅著要免單。那哪能行?煙酒茶,不分家。再說,有人賞識我的藏酒也是很得意的事,就像自己的孩子得到別人夸獎一樣。
上世紀(jì)90年代新華社初創(chuàng)一本刊物《中國名牌》,執(zhí)行主編趙國華是我的朋友,我們策劃讓國內(nèi)所有的“名牌”先走一遭,因我是山西人,近水樓臺嘛,我愿意幫忙。于是,就利用出差的機會,順便采訪了“杏花村汾酒”。
汾酒廠廠長姓常,高挑個子,看上去樸實厚道,像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我的采訪就像老鄉(xiāng)間的閑聊。我們聊到1915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汾酒獲大獎的事情。常廠長淡然一笑:“那是過去的事了。”我繼續(xù)追問:“據(jù)說一瓶灑了的汾酒征服了展會,有這事嗎?”他還是笑笑,并不在意:“這么多年了,很難說得清。要我說,那是包裝有問題。不過,汾酒聞起來的確很香,味道很純正。”
常廠長的平淡其實讓我很擔(dān)憂,當(dāng)下是市場的時代,你“好酒不怕巷子深”的理念還管用么?央視黃金時段的廣告競標(biāo)已經(jīng)以億計算,有些地方的新酒為占領(lǐng)市場,可以傾全縣財政之力做廣告……你汾酒竟也不慌不忙坐得???難道就沒有憂患意識嗎?之后,終于我看到了汾酒廠的改革動向,在央視也看了汾酒的廣告。我是一個見了廣告就無情地切換頻道的人,然而對汾酒的廣告,卻能耐心地看完。
不管怎么說,汾酒廠終于舍得花錢做廣告了。
然而我懸著的心剛放下沒多久,就又提上來了。汾酒公司新任董事長在“汾酒唯一榮獲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中國白酒品牌甲等大獎?wù)?5周年紀(jì)念大會”的講話中,依據(jù)歷史的記載和專家的舉證,向世人宣布:汾酒是1915年以來惟一獲得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甲等大獎?wù)碌陌拙啤?/p>
一石激起千層浪。網(wǎng)絡(luò)上愛酒之人便也開始了熱鬧的話題,他們認(rèn)定總有人在說謊、騙人:那么多名酒說自己1915年獲巴拿馬博覽會的金獎,汾酒怎么說只有一個呢,竟還是“惟一”,而汾酒的舉證卻有根有據(jù)。到底誰的誠信出了問題?于是就開始打破沙鍋紋(問)到底,于是就吵得沸沸揚揚,都像喝醉了酒一般熱血沸騰。這浪也很快就波及到了風(fēng)吹草動的市場,跌的漲的,起起伏伏……人們說,白酒大戰(zhàn)又開始了。
我坐在家里獨自斟酌時便有些神傷:酒的味道有些變了。酒本是有靈性的,它會隨著人的心境的變化而變化。古人所謂:以酒助興,興更興;借酒消愁,愁更愁。今天也是。
我的目光默默注視著那些跟隨了我近30年,少的也有十幾年的藏酒:哪一瓶不是我的最愛呢?聽老人說:酒呢,就是糧食精兒,精貴著呢!
我經(jīng)常想,哪一種酒的形成不是天、地、人融合演化的過程呢?中國的白酒綿延千年,中國的酒文化創(chuàng)造弘揚得酣暢淋漓、登峰造極……在歷史的舞臺上演繹著各自的精彩。這種精彩該作如何評價呢?競爭雖是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須,但如果陷入你死我活,必會導(dǎo)致兩敗俱傷,使中國的“酒文化”大失光彩,不僅是喜酒人的憾事,也是全民族的憾事。我認(rèn)為,競爭應(yīng)憑品質(zhì),競爭應(yīng)有秩序,競爭應(yīng)守規(guī)矩,競爭應(yīng)講道德。
在我的酒柜里珍藏著三瓶酒,一瓶是孔府家酒,一瓶是孔府宴酒,一瓶是秦池酒,這三瓶酒都是在它們初創(chuàng)時收藏的,都是當(dāng)年風(fēng)頭出盡的“名”酒。
孔府宴酒廠董事長在1994年底,以一個山東好漢的豪氣一舉成為央視廣告“標(biāo)王”,耗資3079萬元。一夜間,孔府宴酒以“標(biāo)王”的身價,進入了它的巔峰狀態(tài),“喝孔府宴酒,做天下文章”至今余音裊裊。然而,并沒有多少核心競爭力的“標(biāo)王”很快就跌入了谷底,由1995年創(chuàng)利潤達1.23個億到1997年急降到3130萬元,到2000年年利潤竟然僅123萬元,最后以負債2.5億元,結(jié)束了“標(biāo)王”的童話。
1996年緊步孔府宴酒后塵的山東兄弟“秦池酒”,人稱“酒瘋子”的老總分別以6666萬元、3.2億的天價,奪得1996年、1997年央視的廣告“標(biāo)王”,以一種瘋狂的狀態(tài)“每天開進央視一輛桑塔納”。揮金如土的秦池老總先是梅地亞的座上賓,在3年之后被拒之門外。為什么:沒錢了。秦池酒廠被作價300萬元拍賣了。
隨著代表魯酒的“標(biāo)王”的神話破滅,“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孔府家酒也未能幸免。想當(dāng)年“孔府家酒,讓人想家”的溫馨廣告曾經(jīng)讓人們耳目一新,但在魯酒跌入低谷時,它也隨之消沉。至今,我仍然會回味起1990年初,在濟南第一次喝的“孔府家”酒。
……
意外地獲得美好是人的運氣,而把美好破壞了就是悲劇。悲劇在戲劇舞臺上是藝術(shù),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就是災(zāi)難。魯酒的命運不是藝術(shù),它是對我們深刻的訓(xùn)誡。
喝酒的人常說:“啥也不說了,都在酒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