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勝古跡間胡抹亂畫,有人謂之“乾隆遺風”,這實在是高抬了他們,他們哪有乾隆爺寫詩作文的文筆。若細究起來,應該叫做“猢猻遺風”才對。孫猴子跑到佛祖掌中,溲溺之余,題了幾個字:“齊天大圣到此一游”,這才該算是今人胡亂涂鴉的嫡祖。從《西游記》算起,這“猢猻遺風”已經(jīng)延傳了好幾百年,如今依然健旺,且大有堅牢難破之勢。埃及有座盧克索神廟,世人稱奇。孰料廟中雕像最近被刻了一行歪斜的漢字:“丁錦昊到此一游”。無疑,這是“猢猻遺風”襲擾到異國來了。
中國游客——當然,只是一部分中國游客,的確有不少壞毛病,一位常接中國旅游團的荷蘭籍導游總結(jié)說,“如今中國游客雖然不大隨地吐痰了,但各種毛病依然不少,隨處大聲嚷嚷,打噴嚏不捂嘴,男人當眾光膀子,女人真空穿白線衫,讓孩子隨地撒尿,在座位上旁若無人地脫襪子摳腳,等等,而且屢教不改”。這位外國人沒有渲染什么,只是實錄事實,我們無法辯解,只有汗顏。
國人的陋習受到外國人指摘,讓我想起一樁歷史公案,就是舊上海公園“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的辱華事件。關(guān)于那塊辱華標牌,近年來有不少討論和考證,事情的原委已經(jīng)很清楚。大體說來,這里邊有兩本賬,一本是洋人辱華,這是主要的賬,對此我們憤慨至極;再一本是游園華人文明程度低,陋習頗多,對此,我們反思得不夠。
洋人設置辱華牌子,乃源于他們的帝國主義本性,出于他們的傲慢與偏見。但一些華人逛公園時缺少公德,胡來亂造,也是誘因之一。史料這樣記錄:“中國人入適園后,往往不顧公益,任意涕唾,任意坐臥,甚而到于大小便亦不擇方向……”又記:“有挾妓以入者,此已犯西人之所忌,而妓又愛花成癖,往往一見鮮花,必欲折取”。又記:在公園里,華人游客“一人欲獨坐一凳,不肯與人共坐……巡捕遂斥此人之非是,彼即罵詈不絕。又有游園諸華人見此人與捕忿爭,亦不問事之是非,咸助此人,大有與捕為難之勢……”這些記錄都是確鑿的事實,并非哪個存心污蔑中國的壞蛋所偽造。
怎樣看待洋人設置辱華牌子這件事?站在今天的高度,只是聲討帝國主義已經(jīng)不夠了,還應該做內(nèi)省性的反思。實際上,民國年間已經(jīng)有清醒的愛國者這樣做了。
例如,有兩位楊先生就曾發(fā)表過很好的意見。一位是倫理學家、文化啟蒙教育家、北京大學教授楊昌濟先生,他是毛澤東的老師和岳丈;一位是反清革命家、法學家、文化名人楊蔭杭先生,他是錢鐘書的岳丈。
1913年,楊昌濟先生寫道:
試觀漢口、上海之洋街,皆寬平潔凈,而一入中國人街道,則狹隘擁擠,穢污不潔,相形之下,判若天淵……上海西洋人公園門首榜云:“華人不許入”,又云“犬不許入”,此真莫大之奇辱……平心論之,華人如此不潔,如此不講公德,實無入公園之資格。西人所為,雖欺人太甚,亦吾國人有以自取之。不急改良習慣,養(yǎng)成與西人平等交際之資格,則此等恥辱終無湔洗之期。
在楊昌濟的筆下是有兩本賬的,一是洋人辱華的賬,一是華人“自取之”亦即自辱的賬。對洋人辱華,楊先生視為“莫大之奇辱”;對一些華人入園的表現(xiàn),楊先生則斥為“不講公德,實無入公園之資格”。在楊先生看來,洋人固然欺人太甚,但無公德之華人實也是自取其辱。他告誡國人,要想湔洗恥辱,只有改掉陋習,在文明水平上不讓于洋人才行。
另一位楊蔭杭先生,意見與楊昌濟相同。1920年,他在《申報》發(fā)表了《平心談》一文,說道:
他人之是非,今姑不論。試反躬自問,華人如果入公花園,果皆能不隨地唾痰乎?果皆能不任意溲溺乎?果皆能不攀折花枝乎?果皆能不棄擲果殼乎?
華人自設公園須競勝于外國公園……若咳唾生風,溲溺交作,則不如不設之為愈也,又若飯館林立,妓女云集,亦不如不設之為愈也。外人榜其公園曰“華人不許入,狗不許入”,愿我華人一雪此恥也。
楊蔭杭先生更是強調(diào)華人的反躬自省,他認為,要想雪恥,必須先改掉陋習,改掉那一大堆齷齪的壞毛病,亦即要想雪恥,先別自辱。對于華人自設的公園,楊先生告誡說,要想勝過外人的公園,必須先要在文明程度上取勝。
兩位楊先生的意見,可謂既唯物,又辨證,乃至理也。他們都在告訴國人一個道理:只有自尊,才能自強,才能不受外人羞辱,才能與列強爭雄。他們發(fā)表這些意見的時候,正值列強橫行中國,但他們沒有只譴責列強,而是同時也強調(diào)國人要自省。他們是極理性的愛國者,是真正的愛國者。
兩位楊先生的話,至今已近于百年了。然國人的陋習改掉了么?改了多少?大家心里其實都是有數(shù)的。最令人蒙羞的是,現(xiàn)在國外竟有些商店不許中國游客進入!這不還是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嗎?只是沒寫狗字,沒那么刺激而已。但這些商店又絕不是帝國主義分子開的。這真讓我們無言,只能拊膺長嘆。
提起中國游客的陋習,總讓我想到“國民性”三個字。這些陋習,不是個別人的,而是群體性的,且是多發(fā)性的、頑固性的,這不能不讓人考慮這是一種負面的國民性所致。費孝通在《鄉(xiāng)土社會》一書中認為,國人“私”的觀念極重,而無公德觀念,如蘇州人家總是往屋后本已很狹窄的水道里傾倒垃圾,因為他們覺得水道是公家的,而公家的東西是可以隨意占便宜的,是“有權(quán)利,沒義務”的。費先生認為這種自我主義,與楊朱和儒家的一些理論有關(guān),更與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的“差序格局”有關(guān)。這種對國民性的分析,對國人“私”念極重的分析,可以移來認識中國游客的陋習。實際上,中國游客的陋習正與這種“私”念極重的國民性有關(guān),當然還有其他許多成因。這種國民性,與現(xiàn)代公民意識完全是逆向的。
不要一聽到“改造國民性”就反感。這是魯迅的主張,是許多清醒、赤誠的愛國志士的主張,這主張是對中華民族的真愛護。其實,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是優(yōu)缺點并存的,偉大的民族也不例外。我族我民都是偉大的,但也不例外。魯迅一生都在為改造國民性中之負面的東西做韌性之戰(zhàn)。魯迅敢于正視和揭橥國人的壞毛病并力促改造之,他的《阿Q正傳》和大量雜文都是在批評國人負面的國民性。魯迅特別反感那種粉飾家,認為那不是真愛國。魯迅對國人缺點的猛烈敲打,促進了國人的猛醒,他被譽為“民族魂”,被毛澤東譽為“現(xiàn)代中國的圣人”,我看這是主要原因之一。
曾聽到某公侃侃發(fā)言,替在國外的中國游客隨處大聲喧嘩辯護,說這是民族習慣、開朗之故,不像洋人低聲細語那么陰暗。顯然這是把丑陋當成了文明,而且是在侮辱文明。這種給壞毛病涂脂抹粉的做法,委實是在害我民族。
當今輿論界對于國人陋習的批評相當乏力,對于陋習背后負面的國民性以及其他成因的剖析就更談不上。有人很反感魯迅式的批評,覺得那是民族虛無主義,是與中國人過不去,甚至是居心叵測。他們昏然地認為只有自己才代表中國人民。
這讓我想起當年批評柏楊《丑陋的中國人》那樁公案。批評者的邏輯是,我們做丑陋的事可以,但你不能說“丑陋”二字,我有癩痢頭不假,但你不許說“光”說“亮”,否則你就是傷害中國人的尊嚴。魯迅說,面子是中國人的綱領(lǐng)。不許說“丑陋”二字,說到底是為了面子。但究竟什么是面子,什么又是尊嚴呢?你在公園里胡亂涂鴉,任意涕唾,隨意攀折花枝,旁若無人地脫襪子摳腳,這算不算丑陋,算不算傷了中國人的面子和尊嚴呢?
自省,魯迅式的批評,其實并不可怕,自辱才最可怕,長了癩痢頭不讓說,又不好好治,才最丟面子,最傷尊嚴。
柏楊這本書,立意是正確的,無可挑剔,只是下筆用詞狠了點,但也不過就像魯迅說的,你開窗戶他不許,便只好說些掀屋頂?shù)挠苍?。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丑陋的中國人》與魯迅雜文的立意相同。楊昌濟、楊蔭杭兩位先生的言辭,也與魯迅同調(diào)。
一個民族要想進步,必須正視自己的缺點。一部中華民族發(fā)展史,其實正是一部自我糾錯的歷史。取消太監(jiān)、懲辦貪墨,禁用凌遲,剪掉辮子,解放小腳,廢除皇帝,制裁漢奸,否定文革,查辦蘇丹紅、地溝油,都是在自我糾錯。我們的民族正是在自我糾錯、自我更新中得到升華,越來越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