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14”這題目,年初寫,是規(guī)劃、設(shè)想;年底寫,是回顧、總結(jié)。這一年,大事三六九,小事無計數(shù)?!段业?014》,那么大事小事都是對我自己而言的,國家層面的“打老虎”、APEC都不用我回顧總結(jié)。

2014年,我老了,領(lǐng)了一張證,從此乘公交(不包括地鐵)、逛公園免費了,這算不大不小的事,足以得便宜賣乖寫篇文章記述內(nèi)心的感傷,可到了這個年齡,感傷的事越來越多,也懶得動筆了。

2014年是母親去世的第五年,兄弟姊妹商量把母親名下空置了五年的央產(chǎn)房賣了。平生第一遭,事情雖由姐姐主持,但被動,主動,很多細(xì)節(jié)想逃想躲都不行,必須身臨其境。也是全過程的傷感。

2014年末,生平第一次看了牙醫(yī),一而再,兩次,沒有想象的那么恐怖,可也算得身心俱傷,應(yīng)該算是不大不小值得記載的事。

今年下半年還置辦了面包機、烤箱,成為烘焙入門級愛好者,一批批網(wǎng)購高筋粉、低筋粉、披薩醬、蛋撻杯,快遞員頻頻上門,每次都笑。清晨被面包的香味叫醒,不斷變換著配比,供自家享用的十之一二,整日尋思下一個面包該送誰,掐好飯點敲響鄰居家的門,奉上新鮮出爐的面包,一樂也。

看戲、看展覽、聽音樂會,郊游,友朋相聚,獨樂樂,眾樂樂。

今年自己寫了很少的幾篇文章,用了很多時間當(dāng)先生的責(zé)編。這是他五年前生病后,我除了做專職護士、護工以外新的職務(wù),辛苦繁瑣些,但他仍有興趣寫作,也算是件好事。

每個人,每一年都有這樣大大小小的新鮮事,也許不足為記。只細(xì)敘亦莊亦諧兩件2014年難忘的事。

由張允和口述,我編撰的《張家舊事》,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初版15年之后,今年由北京的三聯(lián)出版社重版,并在9月14日舉行了與讀者的見面會。于這件事,我有點說不出道不明的復(fù)雜心理。15年前,這樣的書不多,出版后反響很大,加印五次。現(xiàn)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了。口述歷史、個人回憶、自傳紀(jì)實,從名門望族到尋常人家,占據(jù)了書籍市場很大的比重。張家、張家四姊妹、周有光老先生都成了炙手可熱的被媒體追逐的對象,涉及他們的家庭和家族的書林林總總數(shù)不清楚。我只看到一部分,很用心的有,下了很大功夫,用功數(shù)年,采訪查閱,不事喧鬧,扎扎實實的。但很多是東挪西湊拼裝的,翻看目錄就似曾相識,再看幾頁,心里就很不舒服。跟風(fēng),炒作,我很怕這樣的事情落到我頭上,不但毀我的名譽,還會連累周老和張家,對出版社也不好。周老,張家人,他們的后人,安靜,淡然,仁厚,從來不說什么。我有時看到一二十年前寫的文章和《張家舊事》的內(nèi)容被變著花樣挪用,難免氣惱。但在周老面前坐坐,聽聽他講的時事,便不覺中清風(fēng)如許,心無掛礙,想著,有什么好計較呢?風(fēng)如此,風(fēng)車總會轉(zhuǎn),多少聰明人會好風(fēng)憑借力,又能如何呢?自己是《唐吉訶德》里的桑丘嗎?笑笑,隨他們?nèi)チ恕?o:p>

《張家舊事》重版,因為我的原因拖拖拉拉一年多,責(zé)編又過于文雅,不好意思催促。此番出版,文字做了一些調(diào)整改動,略有增加。而美編居然是15年前初版時的同一人,風(fēng)格一脈相承的典雅,足見出版社和責(zé)編的用心、用情。而如今的張家四姊妹,幾年間就凋零得只剩北京109歲的周有光和美國耶魯大學(xué)100歲的張充和,天涯晚笛,在水一方。四姊妹的四個幸福之家,只有這個張家二姐夫和張家四妹了。張家四姊妹,張家十姐弟,晚年被動地享受了一時的風(fēng)光,他們的垂老,家族的盛大、衰落,幾乎演繹了一個時代的風(fēng)云,一代書香門第遠(yuǎn)去的背影……再想到葉圣陶老人當(dāng)年關(guān)于四姊妹娶到哪個都會幸福一輩子的話,心里很有些痛楚地想:幸福一輩子,也只是一輩子,下輩子到哪里再去找這樣的張家十姐弟,這樣的“張家舊事”?

我記錄了張家的舊事,而記錄《舊事》的過程也已經(jīng)成了“舊事”。舊事不是成化年間的斗彩青花瓷和明清的紅木家具,有人愿意出天價收藏;舊事也不只是一幀泛黃的老照片,一頁陳年的信箋,可以壓在箱底。舊事在人的心里,凝固著一汪潮濕……

在與讀者的見面會上,我回顧了和允和先生交往的過程,再提起絲縷不斷的細(xì)節(jié),難掩心中的悵然傷感。見面會的會場坐得滿滿的,多是年輕人,應(yīng)該因此感到欣喜和欣慰吧!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有人喜歡這本書!希望很多年以后,這馨香一脈猶存。

舊事就是舊事,舊事的隱痛和魅力在于永遠(yuǎn)的失去,舊事如天遠(yuǎn),永不可能重復(fù)。2014年,我整理封存了所有有關(guān)張家的資料,打算就此告別《舊事》。

另有一諧,一樁糗事:

2014年11月19日,尋常的上午,去菜場買菜。剛出小區(qū)門,便看到一輛舊面包車停在路邊,后蓋打開,青白分明的一捆捆大蔥和大小適中干干凈凈的紅薯。兩樣都是我正預(yù)備買的,一問都是7毛錢一斤,物美價廉,剛好可以買了存放在小區(qū)門口的保安處,不影響我去菜場。一對憨厚的小販(不知是不是夫婦)殷勤地幫我挑好,總計14元。一摸口袋,糟糕,忘了帶錢包,只有信封中一疊原作他用的百元鈔票。我想離開,小販一疊聲“找得開、找得開”,我遞一張給那個也就40歲出頭的女人,她抖著錢說:“應(yīng)該找你多少呢?我沒有上過學(xué),不會算呀。”站在我右邊的男人也抖著手里的零錢說:“看看我這是多少,夠不夠找的。”我看了左邊看右邊,那女人忽然說:“你的錢咋缺個角?”我說:“不會啊,昨天剛從銀行取的。”但果然就是少了個角。我自言自語:“可能是剛才往外抽的時候掉的,換一張吧。”又遞她一張百元票子,還是一左一右和我說話,那女人忽然又說:“你的錢咋缺個邊兒???”再看果然就是缺了個邊兒。我口中說著“為什么我的錢到你手里總會缺一塊兒?”但像是身不由己,又抽了一張百元大鈔換給她。男的照例讓我看他手中的零錢。這次我一回頭看到了那女人正在撕錢角的手,撕開一半的錢角耷拉著。我說:“你還撕?一會兒又說我的錢少了一角。”這時那男人說:“找不開啊,我們是剛出來,沒賣到什么錢。”一看他手中果然零錢沒有剛才多了。他

很周到地說:“東西我給你留著,等你去買完別的再來。”我也還有事不能多耽擱,就匆匆裝好三張殘缺的大鈔離開。

到菜場稱好水果遞上錢,還抱歉地說:“對不起沒有零錢。”商販?zhǔn)侄疾簧炀痛舐曊f:“是假的!”神態(tài)鄙夷,眾人側(cè)目,一位好心人說:“你這一看就是假的。”我拿出三張給她看,都是假的!那叫一個糗!

問清事情原委,她真誠地說:“你也傻到家了,騙一張還不行啊!還連中三招!回家可別告訴你愛人,他一定會生氣的。”我蔫頭耷腦空手而歸,進門就說了受騙經(jīng)過。先生笑笑,搖搖頭,接著看他的書。

我把三張假幣拍了照,寫了說明發(fā)微信給家人和幾個朋友。沒得到預(yù)想中的驚嘆和安慰,一個多么簡單陳舊、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騙局,也許都懶得看了。好久一個朋友才問:“轉(zhuǎn)帖嗎?不太好笑啊。”我大聲喊冤:“親!是原創(chuàng)??!”

我不用總結(jié)經(jīng)驗,諄諄告誡別人,只提醒自以為起碼比某些人聰明的自己,出門在外,要心中吟唱:“路邊的小販不要睬——”

我的2014,亦莊亦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