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近年之書壇，諸家蜂起。尤以草書者觸目，其怪亂莫是，令人如鯁。曾窮其究竟，有只知張旭而不知懷素者，亦有貌似神離者，更有不臨帖而自創(chuàng)一格者。草書者，書法中之極品，于右任之標準草書尚受非議，遑論其他？

記得一位從事書法理論研究的故友生前送我一套《中國法書精選》，唐、宋、元等皆錄四家，令我愛不釋手，然唐四家只選歐陽詢、懷素、柳公權、高閑四人，草書選懷素而未選張旭，莫可知其所以然。須知懷素狂草其來有自，是承繼張旭而脫胎換骨，所謂“以狂繼顛”，故并稱“顛張醉素”，臨草書者，后世取法乎上，多從張旭入手，故臨懷素者少，即便臨者也極難登堂入室。

懷素橫空出世彪炳于草書史者，無非《自敘帖》等為著，自唐中葉以降，爭論不休迄一千二百年余?！蹲詳⑻窌谔鞖v十二年（公元777年），為自述學書經(jīng)歷及士子對其書法論述。但考前六行為北宋蘇舜欽所補，故后世稱之為“蘇家本”，始有真?zhèn)沃h。懷素生于公元737年，卒年今未詳之?！独m(xù)書斷》云其“字藏真，長沙人”，其舅父即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錢起，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名句而傳后世。懷素俗姓錢，十歲時皈依，但“自云得草書三昧。始其臨學勤苦，故筆頹萎，作筆冢以瘞文”，這是書法史上著名的“筆冢”典故。因貧窮，無紙墨，植芭蕉林，以葉代紙，自號“綠天庵”。又用漆盤、漆板代紙。其草書具以規(guī)模大概非少年得志，《宣和書譜》卷十九云其“晚精意于翰墨，追仿不輟……一夕，觀夏云隨風，頓悟筆意，自謂得草書三昧，斯亦見其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也。當時名流如李白、戴叔倫……舉皆有詩美之，狀其勢以謂‘若驚蛇走虺，驟雨狂風’，人不以為過論。又評者謂‘張長史為顛，懷素為狂，以狂繼顛，孰為不可？’及其晚年益進……考其平日得酒發(fā)興，要欲字字飛動，圓轉(zhuǎn)之妙，宛若有神，是可尚者”。是卷記“御府所藏草書一百有一”，今多不存，但可見在宋代已被視為皇室嘉藏。宋人米芾《書史》，敘懷素帖多幅，只對兩帖贊譽，一是懷素“任華歌”，評為“字法清逸”，一是草書“祝融高坐對寒峰”，評為“北宋最佳”，“是懷素天下第一好書也”。

關于《自敘帖》，后人以為狂放，實則古人早已不以為然。如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一評論：“本朝學素書者，鮮得宗趣……然狂怪怒張，失其本矣。余謂張旭之有懷素，猶董源之有巨然。衣缽相承，無復馀恨，皆以平淡天真為旨。人目之為狂，乃不狂也”，趙宦光說懷素《自敘帖》是“妙在骨力，是以人不可到。若但取狂蕩，真野狐矣”，趙孟頫行書跋云：“懷素書所以妙者，雖率意顛逸，千變?nèi)f化，終不離魏晉法度故也。后人作草，皆隨俗繳繞，不合古法，不識者以為奇，不滿識者一笑也。此卷是素師肺腑中流出，尋常所見，皆不能及之也”，都是很有見識的議論。

“平淡天真為旨”，“目之為狂，乃不狂也”，“若但取狂蕩，真野狐矣！”可謂一針見血。“魏晉法度”更是道破極度苦修的歸真。我從來不相信唐人任華寫懷素詩：“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顛狂”，“得酒發(fā)興”大概也僅是偶一為之。所謂“運筆迅速，如驟雨旋風，飛動圓轉(zhuǎn)，隨手萬變，而法度具備”，這才是草書大家的氣度。懷素今存之帖，遺晉法者不少，如《食魚帖》等，亦或有顏真卿風貌如《圣母帖》。《自敘帖》等才堪稱自家風貌?；蚩葱〔萸ё治?，不乏平澹循序者，更堪稱“古來才大人，面目不專一”，是其過人之筆，不見狂放，謹存法度。

上述贅引，無非說明懷素之草狂蕩非其本質(zhì)，后人所學多舍本求末，故未登堂入室。若懷素《千字文帖》，學者尤難心平氣靜，非有苦臨揣摩之功難窺堂奧。故楊守敬論書云“天分第一”。“頓悟筆意”、“字字飛動”，非常人可至，若夫“平淡天真”而又“妙在骨力”，更是至高境界。一味“追仿”“狂蕩”，“隨俗繳繞”，實乃未得真諦。何況當今急功近利，書家不能楷書者，比比皆是。不讀書，鮮臨帖，胸無丘壑，墨無點滴，而功利當頭，境界盡喪，何止以草書稱者是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