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坊間流行著“官二代”的說法,是指那些當官者的孩子,而且有關(guān)他們的傳言多是負面信息,比如像“我爸是李剛”這樣的消息,還有前不久廣為流傳的陳小魯和宋彬彬向“文革”中受過他們傷害的老師道歉的新聞。陳、宋二人的爹都是人人皆知的大官,當然稱得上“官二代”。但是除了那些人人皆知的大官外,官位究竟要多高,他們的子女才有資格稱得上“官二代”?我還沒聽說有什么具體標準。

說說我爹吧。1928年時,我爹是中共樂亭縣第一屆委員會委員;1929年代理過欒樂中心縣委書記。新中國成立初期任北京市政府新聞處副處長兼干部理論教育處處長;任過人民出版社社長等職務。我估摸著我爹夠得上“官”的標準了,雖然算不上大官。

1946年,因為我爹在北平城工部地下工作者的身份暴露,全家奉命撤退到了解放區(qū)——張家口。我和哥哥被送到阜平縣槐樹莊晉察冀邊區(qū)光明小學上學。這所學校主要招收那些奔赴前線的將士的子女、從白區(qū)轉(zhuǎn)移來的地下工作者以及在國外工作人員的孩子,也有不少烈士遺孤。隨著解放戰(zhàn)爭節(jié)節(jié)勝利,1949年我隨學?;氐搅吮逼?,光明小學也已更名為育才小學。

由于歷史的原因,育才小學里有很多“官二代”,如毛澤東的侄女毛遠志,劉少奇的兒子劉允斌,林伯渠的兒子林用三,還有后來當上大官的伍紹祖、李鐵映,以及作曲家施光南,等等,總之很多“大官”的子弟都在育才上過學。

1952年,我從育才小學被保送進了師大女附中(即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當時女附中的學生中有“公費生”和“自費生”之分,公費生上學的費用都由公家負擔,這些人都是“干部子弟”,那時我也在公費生之列。

記得初二那年,這種情況有了變化。一天學校發(fā)給公費生每人一條毛巾被,上面印著“師大女附中”的校名,說這是發(fā)給我們的最后一樣東西,以后不再有公費生了。后來回家聽媽媽說,中央搞工資改革,停止了過去的“供給制”,政府工作人員一律實行“工資制”。媽媽說:“以前我和你爸在晉察冀邊區(qū)工作,條件十分艱苦,大家不拿工資,每月只有一點津貼,一切都由公家負責。那時候因為打仗,經(jīng)常要跟隨部隊轉(zhuǎn)移,所以我們也沒有固定的‘家’。你和哥哥住在學校,學習、生活全由學校老師負責。全國解放以后,不打仗了,一切都正常起來,戰(zhàn)爭時期的‘供給制’就不合適了,現(xiàn)在我和你爸每月都拿薪水,有了錢,所以你們上學也要交費啦。”

這種公費與自費的區(qū)別的確會造成同學之間的一些隔閡,比如自費生覺得大多數(shù)公費生學習成績不如他們好,但是比較直率、樸實,能吃苦,天不怕地不怕,開會時敢提意見,同時由于長年過集體生活,社會經(jīng)驗少。自費生顧慮就比較多,常常會想到“出身”,每次看到點名冊上公費生排在前面、自費生排在后面的時候,心里就感到不舒服,甚至畢業(yè)時升學都會受影響,感覺極不公平。但是同學們在共同的學習、生活中,像親姐妹那樣敞開心扉,赤誠相待,這種隔閡就逐漸消除了。

說說我的同學吧。在公費生里,第一個當屬毛澤東的女兒李敏,還有謝覺哉的女兒謝定定,程子華的女兒林彬彬,郭沫若的女兒郭素英,著名詩人蘇金傘的女兒蘇力平等。

高一那年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至今不能忘懷——為了開展文娛活動,全校要舉行一個班級舞蹈比賽,大家選我和其他幾個同學負責為大家編舞。當時我的興趣正在別的地方,覺得這項工作會占用我的大部分課余時間,所以不肯接受任務。班干部找我談了幾次,我仍堅持己見。后來團支部就這件事在班上舉行了“應該如何對待社會工作”為主題的討論會。會上同學們批評我說,作為這個班的一員,應該無條件地為班集體服務,為自己的事不顧集體利益是不對的。我不服氣,就“引經(jīng)據(jù)典”,用一些名人的話和格言為自己辯護,堅持認為集體也應該“尊重個人意愿”、要“珍惜他人的時間”,做事情不應該“強求一致”……大家辯論得很激烈,甚至爭論得有些“臉紅脖子粗”。

那次班會的結(jié)果是大多數(shù)同學不贊成我這種“另類”想法。表面上看,我也沒服輸,好像大家說的話沒起作用。其實不然,同學們那些與人為善、苦口婆心講道理的態(tài)度,我體會到了,要不然,怎會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我對那次班會還記得那么清楚,甚至同學們發(fā)言時的神態(tài)都歷歷在目。其中特別忘不了的是李敏,她是在蘇聯(lián)長大的,1947年才回國,說得一口流利的俄語,漢語反倒生疏了。記得那天會上,我正和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李敏突然發(fā)言了,但是憑她當時的漢語水平,要在這樣的場合表達意見,真是難為她了,她費了很大勁兒也沒能完全講清楚想說的話。但是她的心意我已經(jīng)領(lǐng)會到了——看到我不認錯,心里著急;要批駁,又不能自如表達。她那種恨鐵不成鋼,有些生氣、激動,又感到無奈的神態(tài),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這樣的氛圍也起到加強團結(jié)、增進班級凝聚力的作用。說到團結(jié),我們班也是值得稱道的。比如,大家都知道李敏的身份特殊,可說是貴為“公主”,但是這位“公主”卻十分隨和,她住在中南海,每天騎自行車上學;穿衣著裝和我們一樣,偶爾會穿一身淺藍色的連衣裙(那時很少有人穿連衣裙),加上苗條的身材,常常會吸引同學們的目光。她和我們一起做值日;一樣到食堂,八個人一桌圍在一起吃飯;一樣下鄉(xiāng)勞動。大家對她也不另眼看待。有同學問她,你怎么一點都不“特殊”呀?她笑著回答說:我就是我,我和大家一樣。

記得有一次下鄉(xiāng)勞動,我和她在一起翻白薯秧,蹲著邊翻邊往前挪,很費力氣,兩條腿一會兒就沒勁兒了。李敏說,蹲著干太累,干脆跪著吧。說著雙膝一跪,邊翻邊往前爬。我也學著她的樣子,果然省勁得多。我們一邊干一邊閑聊,我說,我們住校生一星期才可以洗一次澡,頭發(fā)容易臟,單洗頭發(fā)很麻煩。她說,你可以試試,每天洗臉的時候,用濕毛巾擦擦頭發(fā),我那個時候就是這樣做的,挺管用。我知道她說的“那個時候”是指在蘇聯(lián)那段艱難時光。

我看她趴在地上,出了很多汗,手上、褲子上滿是泥,臉也臟了,又說:今天翻白薯秧挺累的,勞動完你還要騎車回家,其實你完全可以不來,請個假,大家不會說什么的。李敏搖搖頭說,我就是我,我和大家一樣,班上組織的活動,一定要參加。“我就是我”,這是我們經(jīng)常聽到李敏說的一句話。這四個字雖然很簡單,但是從李敏嘴里說出來,其中包含的深意我是理解的。

我一直比較喜歡學外語,是班上的俄語課代表,每當遇到俄語上的難題,我就向李敏請教,她都會很耐心地解答。但是有些語法上的問題,像為什么要用某個“格”之類的問題時,她就說不明白了。我想,這就像我一樣,中國話說得雖然流利,但要深究起語法來就差遠了。

那時候同學們都喜歡唱蘇聯(lián)歌曲,還特別熱衷唱原文。這正好是李敏的強項,她不僅說俄語是“原汁原味”,會的歌也多,于是就成了教我們唱俄文歌的老師,像《小路》、《燈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紡織姑娘》等當時流行的蘇聯(lián)歌曲都是她教的。她知道我喜歡看歌舞演出,有一次放學后,她要我和另一位同學到位于長安街的28中門口等她。我們到那里不大一會,她從中南海旁門出來,送給我們兩張當天蘇聯(lián)芭蕾舞團在天橋劇場演出的入場券。我們拿到票時,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

中學畢業(yè)后,同學們各奔東西,相互間少有來往,直到上世紀80年代,我才在一次校慶會上再見到李敏。經(jīng)歷幾十年歲月的沖洗,我們都衰老了,但是李敏還是我心里那個質(zhì)樸、誠實、平和的李敏!

1957年,我升入高三。這個新學年剛開始,我們班就出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毛主席親自批改了王桂芹的日記!”的“新聞”在班上傳開了。原來暑假時桂芹回了一趟老家阜平。桂芹父母都是老革命?;丶液?,在媽媽的鼓勵和幫助下,桂芹每天和社員一起下地干活,打壩;參加社員會,給大家讀報、一起討論問題……她覺得回家以后,“天天有新鮮內(nèi)容、天天感受不一樣,天天有心得有收獲”,于是動筆寫了下來。半個月里寫了14篇、1萬多字。

開學后的一個星期六,我們班團支部組織大家到離學校10多里外的羅道莊干農(nóng)活,那時羅道莊一帶還是大片的農(nóng)田。李敏也去了。桂芹是個愛動腦子的人,經(jīng)常隨身帶個硬皮的大筆記本,聽報告、聽講座時可以記錄;平時有什么想法、碰到什么新鮮事也隨時記下來?;剜l(xiāng)寫在16開單張紙上的日記,就夾在這個筆記本里。這天去羅道莊,她和往常一樣帶上了這本筆記本。

到了村里,大家分散在白菜地里干活,干了一陣,突然變了天,刮起一陣風,稀稀拉拉下起小雨。桂芹怕筆記本被淋濕,見李敏的自行車就支在地頭,車把上掛著個書包,就向不遠處的李敏打了聲招呼,把筆記本塞到了李敏的書包里。不一會兒干完活,雨也停了,大家又分組參加生產(chǎn)隊的討論會?;顒咏Y(jié)束時天色已晚,便各自匆匆回家。走的時候桂芹和李敏都沒想起筆記本,就這樣,這幾篇日記被李敏帶進了中南海。一連串的巧合讓毛主席看到了桂芹的日記。沒想到毛主席閱讀的時候那么仔細,不僅對文中的病句、錯別字作了改正,在精彩的句子下面劃了圈,最后還批示道:“每年暑假回鄉(xiāng)一次,極為有益。此文寫得很好。住半月不夠最好住一個月。”

當我們知道這件事時,班上簡直像炸開了鍋,有人當場跳起來高呼“烏拉”。要知道,當時毛澤東在人們心目中威望之高,真可以用“敬若神明”來形容。我們班“近水樓臺先得月”,大家爭著借看桂芹的筆記本。我很快就借到手,看完后非常激動,暗下決心,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導,做一個不脫離勞動、不脫離勞動人民,“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后來《中國青年》發(fā)表了桂芹的《暑假回鄉(xiāng)日記》和毛主席的批語,在全國青年中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我們都知道“潤物細無聲”這句話,我在女附中受到的教育,就是這句話最好的注釋——每天發(fā)生的普通小事,一點一滴地教會我怎樣思考、怎樣做事。老師們和這個團結(jié)、友愛的班集體滋潤、激勵著我,讓我終身受用。

1958年我高中畢業(yè),面臨高考。正當全班同學全身心準備高考的時候,我卻怎么也安不下心來,因為家里出了大變故——有一天,媽媽把我和哥哥叫到一起,神情嚴肅地告訴我們,爸爸被定成“右派”了,要我們回學校向組織匯報。媽媽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我懵了,搞不懂一向?qū)ξ覀円髧栏?、要我們靠攏組織、積極爭取入黨的父親,怎么會一下子變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敵人!

回校后,我向團組織作了匯報,他們要我站穩(wěn)立場,和父親劃清界限,還要我交代、揭發(fā)他的具體罪行。我說不出來,回家問父親,他說了幾條,比如同事認為他分配辦公室不公平;對他重用“留用人員”有意見;還有日偽時期被捕入獄的那段歷史,他已經(jīng)向黨組織做過交待,但是組織上一直沒有調(diào)查清楚。最后他鄭重地表示:“我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的事!”

聽了父親的話,我心里十分矛盾。自懂事以來,老師家長的教導都是要我聽黨的話,要無條件服從黨的領(lǐng)導,響應黨的號召,要勇敢地和一切不利于黨的事業(yè)的壞人壞事進行堅決斗爭。如今父親成了“右派”,是壞人。從道理上講,要聽黨的話,與他劃清界限,我也相信組織不會有錯,但是要我揭發(fā)他的具體罪行,我揭發(fā)不出來,這不就是沒聽黨的話嗎!

老實講,爸爸畢竟是我至親至愛的人。他少年時參加革命,從事的是極其危險的地下工作,遇到過危險,坐過牢房,身份暴露后才撤回解放區(qū)。后來隨部隊打回北京,在市政府任職,整天忙于工作,吃住都在辦公室,我和哥哥假日從學?;丶?,不是到媽媽工作的幼兒園,就是回父親的辦公室。閑暇時我們纏著父親要他講過去冒險的故事,他總是巧妙地把話題引開。我和哥哥認為這是父親搞地下工作時留下的“職業(yè)病”。

我想,父親沒有理由反黨,反社會主義。特別是他說“我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的事”這句話時,直覺告訴我,他沒有撒謊!我冥思苦想也找不出父親有什么反革命罪行,要我交代、揭發(fā)他的反革命罪行,我說什么呢?在沒有真正搞清楚事實的時候,我不愿意像演戲那樣,在別人面前罵上幾句,寫個匯報表表決心,蒙混過關(guān)。那么該怎么辦呢?老實說,那段時間里,我感到十分痛苦。

高考日期越來越近,要趕快做出一個決定。這時一個念頭逐漸在我心里產(chǎn)生,要用行動表示和“右派”家庭劃清界限,永遠跟黨走!最好的辦法就是放棄高考,把上大學的機會讓給其他同學,到最艱苦的地方——北大荒當一名農(nóng)墾戰(zhàn)士!

1958年7月20日,高考前一天,我和蘇力平(她爹也被打成“右派”)沒有對任何人講,相約來到前門火車站,把給老師和各自父母的一封信投到郵箱里,登上了開往北方的火車。

從那一刻開始,我踏上了一條全新的生活道路,同時也摘掉了“官二代”的帽子。記得那年被北大荒851農(nóng)場錄用后,在填寫履歷表“家庭出身”一欄時,我把過去習慣寫的“革干”改寫成了“職員”……

如今我已是耄耋老人,離人生終點越來越近了。回過頭看看幾十年走過的人生路,往大里說,這條路跟我們命運多舛的共和國發(fā)展緊扣密配;往小處說,很遺憾,我沒有做出什么“驕人的成績”,但是這輩子做到了“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做戲”(本來嘛,人生不就是一出戲嗎?)。之所以能夠一生做到“清白、認真”,歸根到底是青少年時代得到了良好的教育;步入社會后,受到當時良好的社會風尚的熏陶。

但愿這樣的學校、家庭教育和社會風尚能夠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