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家中有一幅黑白小畫,木框框起來,放在床頭作裝飾。黑白小畫上題字“阿寶赤膊”,署名“TK”。那時候我并不知道畫的作者是誰,只是覺得這畫很特別,簡約洗練?!栋毘嗖病芳仁敲P所作,卻又少了些國畫的韻味;畫筆的線條既有西方速寫的技法,卻又是用墨汁而非炭筆作成。這樣不中不西的畫作我是頭一次見到。后來,我知道“TK”是子愷英文的縮寫字母。

豐子愷的畫特別,甚至他的畫風(fēng)成就了一個專門的名詞——子愷漫畫。豐子愷不是國粹派的擁護(hù)者,也不是西化派的扛旗人,中國畫看“心”,西洋畫重“眼”。前者筆情墨趣,后者諷刺滑稽。而他選擇了中間地帶,不偏不倚,恰到好處。張僧繇畫龍時在龍眼處的妙筆一點成就一段佳話,因這一點讓畫有了魂兒。豐子愷的畫也常有這妙筆一點,與用畫筆點睛不同的是,他的畫常用詩點睛:門廊處,竹簾卷起,桌上擺著茶壺和三盞茶杯,遠(yuǎn)處一彎新月懸在半空。這是畫里所有的形態(tài),豐子愷就在這幅急就而成的小畫旁題了一句小詩:“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中國畫的情趣呼之欲出。如此一來,子愷漫畫不僅有西洋畫重形的態(tài)度,也有了中國畫寫意的精神。這種小畫一直伴隨著豐子愷的一生,他畫出了自己人生的辛苦與坎坷,也畫出了他高尚的人格。

豐子愷的畫也是有生命的,有人說這樣的畫在他以前沒有人畫過,在他以后也沒有人畫過。當(dāng)年,豐子愷的畫很便宜,許多小商小販都會用他的畫做自家店里的裝飾。他的畫流傳很廣,就連不識字的人也能讀懂畫中的深意。幾十年過去了,仍舊可以看到這些小畫點綴著許多城市的街頭。藝術(shù)的生命力關(guān)乎日常,豐子愷一生都在踐行著藝術(shù)的啟蒙與普及的志向,甚至可以說,在那些戰(zhàn)火紛飛的日子,他的畫有了審美拯救的形而上意義。豐子愷的畫率真、儒雅、恬靜、幽默,也有著那個時代的悲憫與辛苦。他畫戰(zhàn)時淪陷區(qū)的老師在樹下教孩子寫“中華萬歲”;畫母親背著背簍里的孩子逃難;《戰(zhàn)時的狗》中骨瘦的黃狗叼著一只滴血的腳做食物;封鎖線后的小樓旁仍舊楊柳依依,春燕環(huán)繞,只是畫旁題字:“燕歸人未歸”。寥寥數(shù)筆,背后卻是說不盡的故事。有人問豐子愷,繪畫到底有什么用?他答:“純正的繪畫一定是無用的,有用的不是純正的繪畫。”有生命力的繪畫不在乎技法的高超,在乎作畫人與賞畫人的情感,若失了情感,再明艷的畫也是無用的。

“漫畫”一詞本就是由日本舶來,豐子愷早年留學(xué)日本,受到了日本畫家竹久夢二小毛筆畫的啟發(fā)。偶然的機會,豐子愷翻到一本竹久夢二的畫冊,一幅題名classmate的畫作吸引了他。一位婦人坐在黃包車?yán)?,穿衣打扮儼然日本上流階層的樣子。就在黃包車轉(zhuǎn)彎處,與街道旁的另一個婦人擦身而過,這位婦人蓬頭垢面,身后還背著一個孩子,與貴婦眼神相遇的瞬間顯得窘迫而局促。就是這樣一幅畫讓豐子愷覺察到了世間的不平,兩個女子多年前是同學(xué),也許是因為嫁人的緣故,中年的境遇竟有如此大的差別。豐子愷曾評價竹久夢二:“其構(gòu)圖是西洋的,畫趣是東洋的;其形體是西洋的,其筆法是東洋的。自來綜合東西洋畫法,無如夢二先生之調(diào)和者。他還有一點更大的特色,是畫中詩趣的豐富。”此后,在豐子愷的畫作中便有了這樣一種集形的美感與詩的意味于一身的毛筆小畫。

2013年8月間,我拿著一張地圖,到了上海陜西南路,一個叫做長樂邨的居民小院兒。小院兒里掛著晾衣桿,種花種草,瑣碎又日常。因為帶著對畫家的景仰,在我心里這個普通的上海民居是不平常的,因為豐子愷曾在這里生活過,這也是他最后離開這個世界的地方。豐子愷的舊居沒有武康路巴金舊居那樣氣派,也沒有大陸新村魯迅舊居那樣嚴(yán)肅,小樓在市井,是一幢西班牙風(fēng)格的建筑,但它實在不夠顯眼,若不是院門口豎著一個牌子做標(biāo)注,實在不容易尋見。我想這樣的氣質(zhì)正是豐子愷畫的氣質(zhì),他是一位世界級的藝術(shù)大師,卻又是一位最民間的藝術(shù)大師。正如他給這間小樓取的名字一樣,豐子愷說在這個三面都是玻璃的陽臺上可以看到日月星轉(zhuǎn),于是取名“日月樓”。他還題寫了“星河界里星河轉(zhuǎn),日月樓中日月長”的對聯(lián)掛在墻上。詩意的“日月樓”背后也有令人心酸的故事。“文革”期間,一家人擠在小室中,豐子愷提出把這不大的陽臺當(dāng)做自己的書房兼臥室,靠墻一角放著一張一米五左右的床鋪,在他的后半生,他都是蜷縮在這張小床上休息的。也就是在這見方的“日月樓”中,豐子愷完成了大量漫畫。朱自清說,豐子愷的漫畫像一首首帶核兒的小詩,看到他畫的人就像吃橄欖似的,老嚼著味兒。

豐子愷的畫風(fēng)一生未變,許多人模仿他的畫,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珍愛他的畫。“最喜小中能見大,還求弦外有余音”,這是豐子愷對自己畫的期待與實踐。正如當(dāng)年他在日本街頭翻到的竹久夢二的小畫,僅僅是兩個身份迥異的婦人擦身而過的場景就透露出了社會的怪相與人世的悲涼?!吨挥幸粋€煙囪有煙》是豐子愷畫于1948年的一幅小畫,畫面被一排排矮屋充滿,沒有一個人,只有一只在石板街上覓食的瘦骨嶙峋的狗,連排的矮屋中只有一戶的煙囪里冒著煙。畫面并不復(fù)雜,卻弦外有音。豐子愷沒有畫饑民的慘相,那唯一冒著煙的煙囪就是饑餓最好的明證?!秮y世做人羨狗貓》《賣兒郎》《卻羨蝸牛自有家》《洋房四面是茅棚》,一幅幅畫作透著他深刻的悲憫與同情,成為一首首無聲的詩。然而,豐子愷的畫不單記述苦難,其中也不乏幽默與童趣。豐子愷畫兒子穿了爸爸的衣服,也畫孩子用蒲扇當(dāng)馬騎;他畫女兒百無聊賴地仰靠在躺椅上消夏,也畫孩子在花盆里種下花苗;他畫兼母的父,也畫慈祥的母。對“家”的記錄一直是豐子愷畫筆的重心。“家”是他自己的小家,也是民族的大家。在豐子愷譯夏目漱石《旅宿》中有這樣一段話,“無法遷出的世界如果有難處,那么必須使難處的地方或多或少地變得寬裕,使得白駒過隙的生命在白駒過隙的期間好好地度送。于是乎產(chǎn)生詩人的天職,于是乎賦予畫家的使命”。藝術(shù)“人生化”,人生“藝術(shù)化”。生活不易,豐子愷卻用他達(dá)觀的態(tài)度看到苦難中存有的溫情。他的畫作沒有一幅不在表現(xiàn)日常,而他的人生也履行著一個藝術(shù)家的使命。

時代的悲哀出現(xiàn)在豐子愷的方寸畫幅中。一個有著家國情懷的人,是很難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的。在抗戰(zhàn)的年月里,豐子愷會把自己的孩子聚集在身邊,為他們誦讀魯迅先生的小說,他常常動情地流淚,孩子們也會流淚。早在1937年,豐子愷就有了漫畫魯迅小說的想法,他說他要給魯迅先生的話裝上一個麥克風(fēng),讓他的聲音可以擴大,讓老人孩童、纖夫走卒,讓那些不識字的人也可以讀魯迅的小說。豐子愷畫好了54幅漫畫《阿Q正傳》,準(zhǔn)備付印時,日軍轟炸了印刷廠,連同這54幅畫都炸毀了。1938年,豐子愷重畫《阿Q正傳》,沒有想到的是,這次的畫稿又一次毀于戰(zhàn)火。直至1939年,第三次重畫的《阿Q正傳》終于刊印出版。豐子愷在出版序言中寫道:“將來的中國將不復(fù)產(chǎn)生阿Q和產(chǎn)生阿Q的環(huán)境。”從1939年到1949年,在這十年的時間,《漫畫阿Q正傳》刊印了15版。經(jīng)過許多年的沉積,畫譯魯迅小說成為豐子愷給新時代的獻(xiàn)禮?!栋正傳》《風(fēng)波》《故鄉(xiāng)》《孔乙己》《藥》《社戲》《明天》這些小說都成了豐子愷的漫畫題材。所以有人說,魯迅的文章里有豐子愷的畫,豐子愷的畫里有魯迅的精神。豐子愷真的給魯迅先生的聲音裝上了麥克風(fēng),他也給一個時代的歷史裝上了麥克風(fēng),讓許多后輩可以真真正正地感受到那時的聲音,經(jīng)典的藝術(shù)作品可以跨越時代和地理的界限。

豐子愷曾做“三層樓”的比喻,他說,“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zhì)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zhì)生活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xué)術(shù)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三層樓”。絕大多數(shù)人擁有一顆世俗的心,少數(shù)人擁有藝術(shù)的心,而真正擁有宗教的心的人又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豐子愷說自己的老師李叔同是一步步走到了第三層,而他自己卻始終停在第二層,雖如此,他也努力扶著樓梯,盡最大的力氣往第三層爬,望望樓上的風(fēng)景。孔子說“繪事后素”,意思是在描繪后還可以彰顯事物的本色。豐子愷的繪畫基礎(chǔ)是人生的第一層樓,洋車夫、賣花女、職員、警察、學(xué)生這些最普通的人是子愷漫畫中的主角,但他并不僅是簡單描摹日常的生活,他在自己的《教師日記》中寫道:“我教藝術(shù)科,主張不求直接效果,而注重間接效果,不求學(xué)生能作直接有用之畫,但求涵養(yǎng)其愛美之心,能用作畫一般的心來處理生活,對付人世。”豐子愷用一顆藝術(shù)的心看到周遭的一切,也教導(dǎo)學(xué)生如此,藝術(shù)是可以普及大眾的,子愷漫畫從來不是曲高和寡的博物館藏品,他的畫聯(lián)接著人生的一層與二層。有人說豐子愷的畫難登大雅之堂,缺乏畫藝。好友朱光潛評價豐子愷說,“子愷從頂至踵是一個藝術(shù)家,他的胸襟,他的言動笑貌,全都是藝術(shù)的。他作品有一點與時下一般畫家不同的,就在他有至性深情的流露”。這種“至性深情”在畫家離世40年后,人們依舊銘記。

當(dāng)年我造訪豐子愷舊居時,看到在接待處有一本讀者留言本。諸多讀者中有來自內(nèi)地的、香港的、臺灣的,甚至還有來自海外的。他們來到這幢不起眼的小樓,只為追憶這位大師,為了看他的畫,聽他的故事。兩年過去,我仍舊清晰地記得那個夏天的上午,登上木質(zhì)的樓梯,帶著一顆敬虔的心,和來自四面八方的讀者一樣,用心聆聽畫家來自那個時代的聲音,綿延又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