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民國教育之前,我先談一下對民國時期思想文化環(huán)境的總體印象,可歸納為三句話。第一句話,三流激蕩,相互交融。哪三流呢?首先是保守主義流派,他們認為西方的東西再好也得長在中國這棵大樹上,長得活的就是好東西,否則就是壞東西,總而言之,以我為主。其次是自由主義流派,持這種主張的大多是西方留學歸來的知識分子,認為中國應該全盤西化。最后是激進主義流派,或者叫馬克思主義流派,認為應該粉碎舊世界,重塑新世界,與傳統進行最徹底的決裂。三種思潮相互激蕩,辯論間也在相互學習。

第二句話,國事維艱,激發(fā)責任。在那個國破家亡、同仇敵愾的時代,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就是一段萬里長城,國事維艱恰好激發(fā)了知識分子的責任和志氣,這要比辦學條件重要得多。

第三句話,大師輩出,燦若星辰。民國時期涌現出很多思想大家如魯迅、胡適、張君勱、馮友蘭等;文學大家如郭沫若、梁實秋、聞一多、林語堂、徐志摩等;教育家如蔡元培、陶行知、張伯苓、晏陽初等。

我自己很敬慕那個不可復制的時代。有人曾經問當時年近90歲的費孝通先生,中國還有多少年才能再出一個費孝通?費老低頭沉吟半晌,抬起頭后說,50年吧。

具體就教育方面而言,我對民國時期的印象是:它是一種以身垂范的教育,一種注重習慣養(yǎng)成的教育,一種民主自由的教育,一種科學創(chuàng)造的教育,一種博愛寬容的教育。

以身垂范的教育

以身垂范,就是老師自己先做榜樣。陶行知先生說,老師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要修養(yǎng)到不愧于人師的地步。

傳統社會知識量相對比較少,不分學科,學者基本上就是一部百科全書,在那個時代里,老師要做示范,特別是在學識上,他們能做得到。但在今天這個知識碎片化的時代里,幾乎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另外,在道德上以身垂范也很難做到。傳統社會里老師的地位至高無上,社會賦予其德行高尚、學識高淵的形象,但近代以來,教師首先是一份工作,社會對他們的道德要求已不像以前那么高了。

怎樣理解以身垂范?在這里我舉一個自己的例子。我父親是民國時期的老北大畢業(yè)生,一個書癡。對于我,他從來沒有設定過什么目標,他對我的教育,就是真真誠誠做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那時候他是貴陽師范學院副院長,每周六一定帶我們到新華書店逛逛,不是要培養(yǎng)我們,而是他自己就愛書。他買他的專業(yè)書,也給我和哥哥買一本小書。就在這樣的潛移默化中,我也成了愛書之人。直到現在,我每個星期一定會逛一兩趟書店,床頭總是摞著永遠看不完的新書。別人家叫書齋,我們家叫“書災”。

后來我做教育工作,思考什么叫以身垂范的教育,那不是用語言,而是用心。教育是要有心的,真正在一言一行中樹立一種榜樣,否則教育永遠都只是外在的一張皮,無法進入內里。

習慣養(yǎng)成的教育

“習”的繁體字,上邊是羽毛的“羽”,下邊是一個“白”字,它本來的意思是“鳥數飛”,“數”意為多次。一只小鳥學飛,不停地練習,有一天從樹上撲騰著掉了下來,就會飛了,這就是習慣的習。不斷重復一種行為,逐漸形成本能的慣性。這也是中國傳統教育的精華。

葉圣陶先生說:“如果我當小學老師,我將特別地注意養(yǎng)成小朋友的好習慣,我想教育這個詞往精深的方面說,一些專家可以寫成巨大的著作,可是就粗淺的方面說,養(yǎng)成好習慣一句話也就說明了教育的含義……無論怎樣好的行為,如果只是表演一兩回,而不能終身從之,那不過是演戲;無論怎樣有價值的知識,如果只掛在口頭上說說,而不能徹底消化、舉一反三,那是語言的游戲,都必須化為習慣,才可以一輩子受用。”

其實我們的老師和校長,真能讓你的孩子們養(yǎng)成兩個字的習慣就夠了——“勤”和“奮”。要養(yǎng)成這個習慣,我們自己就得不怠惰、奮力工作,這就是以身垂范。

民主自由的教育

民國時期,“民主”這個詞隨著馬克思主義思潮在中國登上歷史舞臺,被舉到很高的位置。它到底包含什么內容呢?陳獨秀說是解放自我,個體自由。

民國時期的課本中有兩課講自由。一課說,我正端著飯碗在吃,別人無緣無故把飯碗拿走;我正在寫東西,別人無緣無故把紙搶走;我住在家里邊,別人把我趕走。如果這樣,一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共和國將制定憲法來保障每個老百姓的權利,比如生存的權利、財產的權利、言論的權利。另外一課說,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個自由的人就可以為所欲為,行嗎?不行。你的行為必須在法律的框架下。如果違反了法律,就不是自由,而是法律管束的范疇了。人和人之間怎么相處呢?你有自由,你身邊的朋友也有自由。中國的哲學家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西方人說,不侵犯人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這是當時小學三年級教材里的內容。

陶行知先生寫過一篇關于民主教育的文章。什么叫民主教育呢?民主教育是教人做主人,做自己的主人,做國家的主人,做世界的主人。

有一次,我陪哲學家李澤厚先生到黔東南去。當地山清水秀,許多吊腳樓,很漂亮,體現了一種原生態(tài)的美。他問我,這么一片古老的土地,要多少年才能發(fā)生變化?我說,什么時候發(fā)生變化,你得看看這些孩子,如果他們的眼睛亮了,腰板直了,手腳勤快了,腦子靈活了,那么這片土地就變了。

孩子是這片土地未來唯一的主人,是真正可以改變這片山水的力量,而不是靠發(fā)多少文件,也不是哪個領導上臺、下臺,或者老師又升了什么官、發(fā)了多少工資,那都沒用的。我們今天的教育就應該是培養(yǎng)主人的教育。

科學創(chuàng)造的教育

科學也是中國近代以來的舶來品。科學精神有什么特點呢?第一是自知,知道自己是無知的。蘇格拉底有一句名言:“我唯一所知的就是我一無所知。”自知其無知,才會去求知。第二,因為我無知,所以我要觀察和把所有知識都建立在數學的基礎上。要用數學、幾何這樣的方式,以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能驗證它的那種方式來思考問題(《人類簡史》)。第三,因為我不懂,我要取得新的能力,我要通過對于大自然的實踐來反饋自己有多大能量,這是西方人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即用實踐的過程來檢驗科學(《人類簡史》)。

科學是在民主的環(huán)境下產生的,它需要自由思想互相碰撞。近代以來,科學在中國越來越具有強勢地位,但我們今天的教育把科學教成了什么東西呢?比如1+1=2,這句話對不對?對,但它只是在中觀自然世界里正確,在一些特定的領域里,它不正確。像在管理學中,本來只有一個人在管事,再加一個人,應該產生更多的效益,但是兩個人一吵架,一點效益都沒有了。而我們今天教給學生的“1+1”只能等于2。我們把科學教成了一系列“真實的知識”,或者說“真實的法則”,這種教育科學的方法完全背離科學思想的批判、懷疑的本質。

我認為,我們要教給學生的,應該是科學批判的精神,而不是死啃書本;要讓學生學會置疑所學的知識和每一個老師,而不是盲目地相信一切。只有這樣,才會讓年輕人相信未來,去建設一個充滿活力、不斷發(fā)展的社會。

陶行知先生說,科學要從小教起,有了科學的兒童,自然會產生科學的中國,科學的民族,要把科學變得像陽光、空氣一樣普遍,人人都能享受。他還說,培養(yǎng)創(chuàng)造力,目的是實現創(chuàng)造的民主和民主的創(chuàng)造,只有民主和自由才能衡量創(chuàng)造精神,只有真正的創(chuàng)造精神才會有真正的民主。他講了六個解放:解放眼睛;解放頭腦;解放雙手;解放嘴;解放空間;解放時間。有了這六個解放,創(chuàng)造力才可能發(fā)揮出來,中華民族才會有科學這個詞。

教育工作者不是造神,不是造石像,他們所要創(chuàng)造的是真善美的活人,教師的成功是創(chuàng)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學生。先生創(chuàng)造學生,學生也創(chuàng)造先生,先生、學生合作而創(chuàng)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生生的人。(陶行知《創(chuàng)造宣言》)

博愛寬容的教育

愛才是真正的教育,但是愛是什么東西呢?

李澤厚先生多次講,21世紀最重要的一項事業(yè)就是教育,這種教育不是讓你考上大學的教育,而是培養(yǎng)人性的那種教育:新時代的教育是如何建立起一個人,是研究如何建立健全人性的問題。人不同于動物,不能把人性歸結為動物性,人性也不是機器性?,F在人幾乎就是機器的一個部分,包括教育。

我們現在的老師,就像是機床前的人,我們不問孩子們的過去,有什么優(yōu)點,出身什么家庭,有什么愛好,我們只管用考試來加工,好的就留下,不好的就認為是失敗的。所有那些被打上失敗者標簽的孩子,以后學習和做人、找工作都是有心理障礙的。人被電腦統治了,人被機器統治了。

畢節(jié)前一陣有四個孩子自殺,得知這件事,我心里很壓抑,因為我曾在那里分管過教育,也分管過計劃生育,我總覺得自己逃不過這件事,它是一個綜合的效應。

后來我注意觀察,有沒有人在網上或者在公共場合里為此事做自我批評,說自己也有責任,但沒有。我在想,在這個時代,愛不是一句空話,它需要的是每個人都擔當起那份對孩子、對國家的責任。

總而言之,以身垂范的教育我們可以歸納成身教;習慣養(yǎng)成的教育可以歸納成養(yǎng)成;民主自由的教育簡稱民主;科學創(chuàng)造的教育叫科學;博愛寬容的教育叫博愛,加在一起就是我對民國教育的一個總體印象。

民國教育是中西交融的,在國事維艱的困境中人們煥發(fā)出來獨特的創(chuàng)造性,他們用自己的話語描述這個世界,我們今天特別缺少這種東西。

(作者系貴州省文史館館長、貴州省文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