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書櫥,發(fā)現(xiàn)一只文件夾中夾著一張1990年3月14日的《中國勞動報》。報紙已經泛黃,有了折損。我舍不得丟掉,因為這一期《開拓》副刊上,頭一篇登的是劉紹棠老師的文章《副刊與文學》。那時報紙還是鉛排的,標題是幾個圍著題花的宋體字。
這是紹棠老師應約給《開拓》副刊的稿子,其中也有個故事。
1989年仲夏的一天,魯迅文學院的王彬(后任魯迅文學院副院長)和我聯(lián)系,說他和文學院的鄒海崗(后任《十月》雜志副主編)過兩天去拜訪劉紹棠老師,問我去不去。我聽后有些猶豫,有些不大想去。
我與紹棠老師雖無交誼,但他的近況我略知一二。也就在頭年8月,紹棠老師中風偏癱,在醫(yī)院監(jiān)護室里搶救了八天。大難不死,他自稱是“留命查看”,更發(fā)憤寫作,埋頭筆耕。其時,他正為六個報刊定期寫專欄,同時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
魯迅文學院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直屬單位,王彬和鄒海崗與紹棠老師又熟,他們登門拜訪,順理成章。可我與紹棠老師之間是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我想,他那樣的廳堂,必是“往來無白丁”的,我這樣一個文學上的門外漢,無事去登人家的三寶殿,他又那樣忙,豈不討嫌。
但王彬和鄒海崗一再打消我的顧慮,說紹棠老師待人最不端架子,還愛和年輕人聊天。我中學時就知紹棠老師大名,他在我心中是個神奇人物。聽他倆的鼓動,自是受到不小的誘惑。終于與他倆結伴去了紹棠老師的家。
紹棠老師當時住在北京西城的光明胡同45號,是個小小的三合院。這個三合院沒有北房,南房三間算是正房。中間明間是客廳,東間是臥室,西間是書房。書房不大,只有十多平米,紹棠老師在好多文章和小說后面落款寫的蟈籠齋,指的就是這間小屋。我們三人拉了凳子、椅子圍紹棠坐下,小小的蟈籠齋立刻就顯得賓客滿堂。
紹棠老師果然是個隨和的人。他只穿著一件背心,搖著蒲扇。見我們都衣衫楚楚,就說,要是嫌熱,就把襯衫脫了。我們哪好意思?落座之后,王彬給他敬煙。紹棠老師擺手說,大病之后,徹底戒了煙,基本戒了酒,而且嚴格控制飲食,以防止糖尿病作祟。王彬見他如此說,就把煙收起來,說我們也別抽了。紹棠老師卻很肯定地說:“你們抽!你們抽!我愛聞你們的煙味。”他居然樂得聞我們的二手煙!就這樣,紹棠老師就在我們三人云蒸霧繞的包圍下閑聊起來。
紹棠老師果然沒有讓我拘謹或尷尬。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到他這里卻是一回就熟。我坐下不久,他就“士華”、“士華”地稱呼我了。他聽王彬介紹說我在《中國勞動報》副刊工作,言談之中便鼓勵我把副刊辦好。他說,50年代,副刊在報紙中的地位很重要,主編也常是名家。像《天津日報·文藝周刊》的主編是孫犁,《中國青年報》的文藝版主編曾是柳青。他的小說《紅花》1952年元旦以整版篇幅在《中國青年報》上發(fā)表,當時便是柳青主編文藝版……
他寫了一天小說,似乎也想停下來聊天。我當時的感覺可以用兩個詞來形容他:一見如故,侃侃而談。
我們離別的時候,紹棠老師拿出他的長篇小說《春草與狼煙》,認認真真地在扉頁上題了字,并鈐上一枚通紅的篆刻名章,每人送了一本。這仿佛成了他的禮節(jié),以后我每次登門,他必贈我一兩本新作,決不讓我空手而歸。
這次會面,因見紹棠老師頗有談興,我便順勢向他約稿,他立刻答應了,但他說了個活話兒,沒有說定日期。后來我與他又有多次往來,他終于給我寄來了一篇稿子。這就是上面提到的發(fā)表在《中國勞動報·開拓》上的《副刊與文學》。
紹棠老師在這篇文章中提到:

目前,相當多的文學雜志發(fā)行量僅有幾千份,而各種報紙的銷售量要大得多。作家們當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有更多的讀者,因此報紙副刊正對作家逐漸具有吸引力。發(fā)展副刊文學的大好時機,已經到來。

我一直以為,各種專業(yè)報紙的副刊,是最可開墾的園地。這是因為,專業(yè)報紙的發(fā)行若想從系統(tǒng)之內延伸到社會上去,起到更大的作用,不在副刊上想辦法是不行的。即便各方面都局限于本系統(tǒng),副刊辦得大放異彩,也能使報紙更加吸引本系統(tǒng)職工爭相閱讀。

要辦副刊,就要與眾不同。雷同是辦刊之大忌,也是作文之大忌。我不認為自己的小說寫得多么好,但我全力經營鄉(xiāng)土文學,終與眾不同而自成一家,便是例證。領異標新,特立不群,嚴肅從事而不淺嘗輒止,實為成功之秘訣,取勝之高招。

紹棠老師的話是十分鼓舞人的。但以我的體會,要想把專業(yè)報紙的副刊辦得大放異彩,也確有難處。專業(yè)報辦副刊,似乎不能專走“精品”路線,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還是不得不“局限于本系統(tǒng)”,還得關照本地本系統(tǒng)作者,拿時興的話說,就是得“接地氣”。這同時也是讀者的需求,在地方報紙上怕也是如此。但紹棠老師的話沒錯,就是“報紙的副刊,是最可開墾的園地”。我當了不少年報紙的副刊編輯,也許是因興趣使然,甚至產生這么一種“有色眼光”——常常以副刊水平來識別報紙或刊物的水平。如果連副刊都看不入眼,其他版面還有得看嗎?
時隔多年,仍想以紹棠老師的這些話勉勵副刊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