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
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否則最多只算一有知識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識的國民。)
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否則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國史,不得云對本國史有知識。)
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即視本國已往歷史為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亦至少不會感到現(xiàn)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此乃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于古人。(此乃一種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譴。)
四、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備具上列諸條件者比數(shù)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fā)展之希望。(否則其所改進,等于一個被征服國或次殖民地之改進,對其國家自身不發(fā)生關系。換言之,此種改進,無異是一種變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縮與消滅,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轉變與發(fā)皇。)
老實說,我沒有完整地讀過《國史大綱》,但我認為,這樣的對于歷史——無論是民族史、國家史,還是政黨史等的態(tài)度 ,應當是每個從事文史工作的人的文化立場和從業(yè)的最起碼、最根本的思想認識。
我從事盟史工作近30年,換句話說,我的半生經(jīng)歷已經(jīng)和盟史有了不解之緣。這幾十年中,有關盟史的一切,那些復雜的斗爭、傳奇性的事件、或激情澎湃或學養(yǎng)如山的人物,乃至牽涉至今的令人心煩的細瑣糾紛……成就了我工作中的一個特別的精神世界,令我因之奔忙勞碌,因之煩惱困惑,因之興奮感佩,因之憤懣沉郁,因之喜怒哀樂遍嘗……正是這所有的一切,一點點地消磨著我的生命,也滋養(yǎng)著我的生命,讓我很重要的一部分精神生活變得充實而豐富。
所以,我想說,感謝盟史工作!
我們這一代人,實在是生逢其時或者說生不逢時。該長身體的時候吃不飽,該上學的時候被趕出學堂上山下鄉(xiāng),該成家立業(yè)的時候又逢返城,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我算是比較幸運的,至少后半生衣食無憂,此生的最大遺憾就是從未在真正的大學學堂里接受完整的高等教育。因為天分平平,又缺乏正規(guī)教育,所以工作能力也屬一般。能幸運地在盟史工作這個崗位上堅持這許多年,其間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一條,這就是我多少接受了一些錢穆先生所要求的讀史認知,至少,對于民盟的歷史我心里有一些溫情與敬意。
盟史不是三五篇回憶文章、幾塊展板、一摞書,它是無數(shù)影響了民族、國家命運的事件筑起的沉實的大山,它是無數(shù)杰出或平凡的人用生命匯聚成的奔涌的長河,一石一浪,都生于硝煙血火,蘊含著政治斗爭的智慧,能夠淬煉出實實在在的精神力量。
我們常常掛在嘴邊的那些“前輩先賢”,也不是僅僅存在于逢十、逢百周年的不同紀念活動的紀念文章中,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切而現(xiàn)實的存在。即如費老,他在感悟生命時曾說過自己一生的“三死”:“30年代我應該死而沒有死,40年代人家要我死而我沒有死,60年代我想死而沒有死。”這分別是指上個世紀,在廣西瑤山考察時遇險、云南昆明民主運動中遭國民黨特務的暗殺恫嚇和“文革”間被迫害三次大難。上世紀80年代初,已年近古稀的費老又多次說:“我兜里還有10元錢,要好好地考慮用好這10元錢。”他覺得還有10年的工作時間,因此,要精打細算,更好、更高效地利用好這“劫后余生”的晚年時光。這樣的生命,這樣的歷史,哪怕再過去一百年,也鮮活依舊、生機勃發(fā),面對這樣的歷史,我們怎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知而不覺?
中國當下的多黨合作政治制度,大約在全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為什么?就是因為歷史。當年,正當中國抗戰(zhàn)進入最艱難的時期,我們的前輩為謀中華民族挽危救亡、獨立復興的大業(yè),以憂國憂民的深切愛國熱忱和勇于擔當?shù)膹娏疑鐣熑胃?,促成了民盟的誕生。這是民盟的根本,是民盟的精神傳統(tǒng),是民盟最重要的存在價值。
換言之,民盟乃至中國其他民主黨派的當下存在,源于歷史,并維系于對歷史精神與傳統(tǒng)的繼承;如果喪失了對于歷史精神與傳統(tǒng)的繼承,民盟就從根本上失卻了作為政黨在當下的存在價值。作為民盟的成員,民盟的工作人員,特別是民盟的文史工作者,不能沒有這樣的特別的歷史意識。
古語說“史筆如鐵”,這是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認知。我是相信和認同這句話的。我相信,我們做過的事,是不會白做的;而我們不做的事,也不會白白地放棄。有些事今天沒有人在意,但是明天、后天乃至更久的將來,就永遠不會有人注意嗎?有些事情我們可以不多想、不上心,甚至不當事、不去做,但是歷史卻是絕不會輕易放過這一切的,它會用自己的方式記錄一切。
我們做盟史工作的,最常說的四個字就是“薪火相傳”,可什么是“薪火相傳”?如何才能“薪火相傳”?這四個字是要用命去續(xù)的!不因為別的,就因為民盟的歷史就是我們的前輩先賢用生命搏出來的!
從事盟史工作多年,隨著對于盟史了解的漸深,心中的那份“溫情與敬意”也就越深,甚而已經(jīng)是敬畏,因為那些風云激蕩的大時代成就的人物,隨便找出一個來,讓我們這樣的后輩就只能高山仰止。因著這種敬畏,這些年在工作中我一直心懷忐忑,知道自己在閱歷、學識、能力等各方面和歷史和前人差得太遠,生怕事情做得不像樣,對不起前人,對不起歷史,也對不起后人,生怕將來有一天人們會說在我工作的時段內,民盟的相關工作發(fā)生了斷裂、脫節(jié),失卻了歷史的傳承。
過去民盟在各民主黨派乃至在中國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作用已經(jīng)有前人開創(chuàng)的歷史為證,那么今天如何?今后又將如何?全靠我們今天的人去書寫和記錄了。
史筆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