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張昆明老地圖上看見標有“北門”字樣的地方,才知道上世紀40年代你開辦的那爿小書店,應該就在這個方位。六七十年前的昆明城區(qū)縮印在一頁16開紙面上,形制清晰,線條簡單,如同一枚不太規(guī)則的甲殼,表面被人刻下些幾何圖形——那是城內交叉的街道、靜臥的山嶺,還有水波蕩漾的湖面。我就在這片甲殼上,在那些方的、圓的、三角的圖形里,尋找你的書店和你遙遠的身影。我努力想象上世紀中葉內陸邊地,一座老城容顏滄桑、別有風情,因為地處抗戰(zhàn)大后方,大量外鄉(xiāng)人蜂擁而來,他們漲破古城舊有框制,都市漫過城墻,往郊外洶涌擴張……我這樣想著,驀然產(chǎn)生孤身遠行的幻覺,感覺自己是一只瘦蟻,而歷史猶如蒼茫群山,我在它龐闊而堅硬的山脈肌理間,踉蹌蹣跚。

只為走近你,找到你的那爿小書店。

昆明老城四周有門,一如所有中國古城的建構模樣。城里有人出去,城外有人進來,筑城就得造門。我在地圖上看見小東門、小西門、西門、北門,還有護國門——百年前蔡鍔將軍發(fā)起反袁的護國運動,云南護國軍出師討袁的地方,它不以方位命名而以歷史事件命名,有紀念的含義。歷史內容濃縮為一則地名,歷史記憶借地名承續(xù)下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你沿著它的老地名往歷史深處追索,就能觸摸到久遠而深沉的心跳與脈搏,比如昆明城護國門,比如昆明北門你開辦的那爿書店——北門書屋。我在地圖上搜尋昆明老城不同方位、不同朝向的城門,它們被城墻串聯(lián)起來,仿佛一圈繩索上嵌著數(shù)只搭扣,有人群、車輛和牲口在那里進進出出,能隱隱約約聽見模糊市聲在六七十年前逶迤、飄撩,我就想象你的那爿書店蹲在昆明北門附近某個位置上,宛如一棵樹,站在樹林邊。

房屋是當?shù)刭t達、商會會長無償送你使用的,他欽佩你的為人與學識,也欽羨你的名聲與影響力。屋舍為民居式樣,木結構,上下兩層,進門是敞大的堂屋,之后有廂房和天井。天井里擺放著大大小小各式盆栽花草,在四季溫潤、雨水充沛、陽光明亮的春城,只要有一撮土,就會有植物拔節(jié)而生,一直長到它的生命極致,因此,所有人家的天井都是蔥蘢而絢麗的小花園。即便在戰(zhàn)時,有敵機來襲,炸彈爆響,滿城的亞熱帶植物和花卉依舊把昆明老城烘托得絢麗多姿,風情萬種,而開得最艷的要數(shù)三角梅,在雨后日照里它們殷紅發(fā)紫,是一簇簇烈焰,亮得晃眼,竟然搖蕩開來,飄揚起來,如山歌嘹亮,一往情深……

我想見你的身邊高原植物碧綠而搖曳,那些三角梅開放并且歌唱,激情飛揚,詩意爛漫。

你把樓下一間屋辦了書店,樓上用作居室。你給書店取了一個樸素的名字,就以它所在方位稱呼,叫“北門書屋”。你后來在書屋街對面另行租房,又辦了出版社,取名“北門出版社”。在你翻印出版的書籍中,有一本《大眾哲學》,作者艾思奇,你的好友,曾一起創(chuàng)辦《讀書生活》。他是云南本地人,來自滇西僑鄉(xiāng)名鎮(zhèn)和順,從邊陲極地走進省城昆明,后來東渡留學,1937年回國,不久奔向延安?!洞蟊娬軐W》引起最高當局的警覺,而你這樣推崇它:“這本書的內容,全是站在新哲學的觀點上寫成的”,“這一本通俗的哲學著作,我敢說可以普遍地做我們全國大眾讀者的南針,拿它去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后人給你冠以種種稱謂和稱譽,“社會活動家”、“民主斗士”、“愛國先驅”……卻每每忘了你的職業(yè)身份——書店老板兼出版人。北門距離西南聯(lián)大新校舍不遠,聯(lián)大師生是書屋??停勔欢?、朱自清等常常光顧,他們從書架上抽冊在手,低頭翻閱,或者在店堂坐下來,喝壺茶,和你一起縱論時事,揮斥生風。聯(lián)大學子的青春臉龐映襯著書店背景,樸素而朝氣蓬勃。

我在陽光明媚的六月天里走向你的書店,卻與你隔著70年的時間距離。70年前,暗夜里一聲尖利槍響,你中彈倒地,書屋因此關閉,而你的名字——“李公樸”三個字也永遠地鐫刻在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冊頁中。人們在你殉難處立下一塊碑,是祭奠,也刻記著悲愴記憶。碑近馬路,車輛川流,不遠處就是昆明城著名的翠湖公園,我曾經(jīng)在某個黃昏徜徉此間,那里綠樹與碧波青荷交映,翠色氤氳,和平的人們在亭閣中彈唱。

我怕都市的笙歌與喧囂吵擾你的亡靈。

你的那爿書店,今日是一家酒店,經(jīng)營馬幫菜,進門是爐架和炊壺,一邊擺放著昔日馬幫的用具,虛偽地模擬著茶馬古道的客店風情。樓上,你當年的居室,鋪開今世的飯局,樓板被油煙熏出了垢泥。幸運的是,舊址猶在。

因此,我還能夠借今日場景,遙想當年你書屋里那一汪寧靜和一腔熱情。在一個暴力肆行的年代,在邊地某處,有一爿書店,播揚著民主理想——我這樣想著,內心就有一種寬慰與感動。

(作者系常州工學院人文社科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