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97年8月考取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博士生,成為錢谷融先生的入室弟子。在此之前,我已在華東師大學習、工作了16年。說來也奇怪,在這十多年的時間中,我與錢谷融先生竟沒有任何交往。我對錢先生的了解,僅限于聽過他的一兩回講座,偶爾看到他在一些重要場合露面而已?,F(xiàn)在回想起來,當初決定報考錢谷融先生的研究生,很可能是因為“錢先生最后一次招博士”這樣一則在學校里到處流傳的新聞吧。
錢谷融先生生于1919年,只比我的祖父小三歲,算是同齡人。大概是師生之間年齡懸殊,我在與錢先生交往時不免拘謹。俗話說,學問學問,得先學會問??晌颐看稳煷蠖蹇赐壬?,雖有一肚子疑難,卻總是開不了口。而錢先生似乎一直秉持“不憤不啟”的古訓,深知可與言、不可與言的分野。他從不主動教訓學生。每次上門,往往清茶一杯,閑聊片刻,先生即陷入靜默。這種靜默讓我既緊張又尷尬,手足無措,而先生卻安之若素,怡然自得,仿佛在說:兩個人不說話,坐一坐,不也很好嗎?
在成為錢先生弟子的20年間,我去看望他的次數(shù)并不算少,但每次會面的時間,大多不會超過半小時。久而久之,竟成慣例。有時,我想在他老人家身邊多賴一會兒,先生就會對我說:“你有事就去忙吧,不要不好意思。”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等于是下了逐客令。我心里縱有萬般不舍,也只得立刻起身告辭。平常與師兄弟相處,常聽他們繪聲繪色地說起錢先生如何善談,如何風趣幽默,而我心里總是犯嘀咕:為什么輪到我與先生獨處的時候,一老一少,卻總也找不到話說呢?我把自己的心思告訴了妻子,她想都不想就對我說:“大概是你這個人太過嚴肅了吧。”
孩子三四歲時,我第一次帶著妻子和兒子去看望錢先生。這一次,他老人家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讓我驚奇的是,他和我妻子聊起天來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后來,他又把我兒子按在沙發(fā)上,一邊跟他打鬧,一邊教他背唐詩,還時不時用自己家鄉(xiāng)的方言和孩子打趣。一直等到我兒子將孟浩然的那首《春曉》背得滾瓜爛熟,先生才放過他。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很快就臨近中午。因見妻子不停給我遞眼色,催我告辭,錢先生忽然說,二村門外新開了一家阿莉餐廳,味道很不錯。他已經(jīng)請師母楊先生在那兒訂了座,讓我們中午留下來一起吃飯。我記得這是先生第一次請我吃飯,當然也是唯一的一次。后來每次談起錢先生,妻子總會這樣說:“老爺爺多好玩兒的一個人啊,你怎么會跟他沒話說呢?”
不過,若說我每次與先生見面都是枯坐默對,那也不是事實。我記得與先生之間的長談也有過幾次。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博士論文答辯的前夕。一天下午,我將打印好的論文交給先生,在他書房略坐了一會兒,正待要走,先生忽然把我叫住了,讓我再坐一坐。他把阿姨叫來,給我泡了杯茶,對我道:“有件事,我總也弄不明白。你年紀輕輕,博士還沒畢業(yè),就已當上了教授,有那么好的妻子,有那么可愛的孩子。我替你想想,似乎工作上、生活上沒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蔀槭裁次乙娔愠商斐蠲伎嗄?,滿腹心事,這是什么道理?”
我意識到自己終于獲得了一個可以向先生敞開心扉、一抒胸中塊壘的機會,不免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我把自己對人生、社會、文學的一些觀點和看法,尤其是多年來積壓在心頭的諸多困惑和煩憂,向先生和盤托出。言語之中,對于社會和人生的看法不免悲觀消極。錢先生一聲不吭地聽完,半天不說話。他指了指茶幾上的煙缸,對我說:“如果你想抽煙的話,隨便抽好了。”
我剛把煙點上,就聽見先生說:“不知你有沒有意識到,像你這樣的人,是一個有著很大權力的人呢!”
我苦笑了一下,對先生道:“我這樣一個以教書為生的人,既不當官,也不做企業(yè),哪來的什么權力呢?”
先生道:“你有資格站在講臺上,這就是一個很大的權力。”見我一臉不解的樣子,先生又解釋道,“社會也好,國家也好,總是一個個的人組成的。要改變這個社會和國家,就得改變組成這個社會和國家的一個個人。慢慢來,不能著急。舉例來說,如果你痛恨專制和獨裁,那么首先要做到自己不專制、不獨裁。平常在生活中,如果你能善待你的父母、妻子、孩子、朋友和學生,并能夠影響到其他人,假如這個社會的每個人都能盡到自己本分,都能善待他人,那么這個社會就會一點點地好起來。你是一個教師,擁有說話的權力,你的言行、你在講臺上的學術觀點和思想,必然會影響到你的學生,而你的學生將來都是要出去做老師的,他們也會傳播你的觀點,從而影響更多的人。如果像你這樣一個擁有權力的讀書人都如此的悲觀絕望,這個社會怎么辦呢?”
錢先生的這番話說得很淺顯、很平常,但細細體味,又似乎極有深意。十多年來,他的這番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未敢須臾或忘。
2000年8月,因妻子家中變故,我決定離開上海,北上求職。在離滬赴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專門去師大二村97號,向錢先生告別。像往常一樣,我們簡單地說了會兒話就再次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不過,我能真切感受到這一次的沉默有點不同往常??吹较壬惶焯炖先ィ矣謱⒈鄙?,不能侍奉在側,心中莫名的傷感哽在喉頭。而先生不時看我的眼神,亦有不舍之意。臨走前,我硬著頭皮對先生說:“我明天就要去北京了,先生有沒有什么話要吩咐學生的?”
先生想了想,笑道:“好吧。我送你八個字:逆來順受,隨遇而安。”
先生大概是覺得我已經(jīng)完全有能力正確地理解這極普通的八個字,不會僅僅從消極退縮的意義上來接受它,因而未作任何解釋。說完這句贈言,先生就起身送我出門。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初聽到這句臨別贈言時巨大的震撼,仿佛內心的黑暗深處忽然亮起一片幽微的光。那時,我還是一個急性子的年輕人,有點像卡夫卡《城堡》中那個魯莽、缺乏耐心的K。對于世界上的事情,不是想得過于簡單,就是想得過于復雜??偸窍耒姅[一樣,在沾沾自喜與怠惰厭倦之間來回搖晃。面對毀譽得失、榮辱窮通,那顆敏感而動蕩的心總也安頓不下來。走在寂靜的夜色中,我忽然意識到,就我的性格、氣質以及當時的處境而言,能夠得到先生這珍貴的“八字箴言”,實在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
按照我的理解,人活在世上,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與困難。有些困難,經(jīng)過個人的努力是可以很快克服并安然渡過的,這些挫折和困難最多只能被稱作挑戰(zhàn),而不能被稱為“逆”。所謂的“逆”,指的也許是,任憑你如何努力、掙扎和抗拒,這些困難和不幸仍會橫亙在你眼前,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不會消失。一味的抗爭、拒絕或自怨自艾,不僅于事無補,而且很可能因一時急躁而鑄成大錯。在這個時候,對命運的不幸或不公,采取一種淡然接受的態(tài)度,甚至帶著平靜的欣悅來面對,也許就成了另外一個重要的選擇。
而“隨遇而安”的這個“遇”字,所指的當然是一個人的境遇。境遇有好有壞,有順有逆,瞬息變化,有鬼神不測之機,并不完全按照人的意志為轉移。從我個人的經(jīng)歷來說,處逆不易,處順有時更難——逆境來的時候,我們或許只要橫下一條心來,咬牙硬挺就好;而在順境之中,傲慢、自滿、淺薄、任性更容易潛滋暗長,而完全忽略了順境之中其實就包含著動輒得咎的危險。我揣摩先生的意思,在順逆與常變之中,首先重要的是讓自己的心靜下來。靜而能安,安而能慮,慮而能得。
自從與先生告別來到北京之后,先生的臨別贈言一直是我的頂門針、座右銘。每當我遇到仿佛邁不過去的坎兒時,想起先生送我的這句話,靜下心來,把困難和不幸仔細思量一番,很快就能認識到:還算好,事情也許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糕。有了這句話的護佑,以平常之心對待生活中接踵而至的紛擾和難題,每每總能化險為夷,知止而后安。
有一回,臺灣一位學者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生活中突然而至的重大變故,頗有茫然無措之感。我好言勸慰她半天,最后將先生的“八字箴言”轉贈給她。大約半年之后,這位學者再次打來電話。她說,錢先生的這八個字堪稱她的護身符。在參透了個中深意之后,她的生活隨之恢復正常。而原先困擾她的種種難局,均已次第煙散。這件小事也促使我開始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作為一個作家或文學教師,最根本的存在價值到底是什么?如果說,我過去把寫出漂亮的文章和作品作為畢生的目標,現(xiàn)在我傾向于認為,文學或學術最重要的價值,在于能夠切實地幫助到人,雖億萬人,不為多;雖一人,也不算少。
先生少值離亂,中年后因《論“文學是人學”》和《<雷雨>人物談》而迭遭批判,倍嘗人生的危困和人心的險仄。臨難犯險之際,屢冒鋒鏑;遭受不公正批判之時,也曾嘔血不止,幾近于絕境。他在華東師大當了38年的講師,等到恢復名譽,評上教授職稱,已經(jīng)是61歲的老人了。若以先生一生的經(jīng)歷來衡量,在“逆來順受,隨遇而安”這句話的背后,又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苦難、艱辛和傷痛!然先生在艱難困苦之中,不降志,不辱身,不畏風險,直道而行;以一種“將命運給予的不公與不幸”照單全收的勇氣,卓礪奮發(fā);如松柏之經(jīng)霜,老而彌堅,年屆八旬仍在指導研究生,終成一代名師。先生一生的修為已經(jīng)為這極平常的八個字賦予了全新的義涵。
兩個多月前,錢先生以98歲高齡來北京開會,在京的弟子們于西直門無名居設宴,為先生接風。我問先生是不是破戒喝點白酒,先生慨然應允。弟子們輪流上前敬酒,先生每次必扶杖而立,端起酒杯,抿上一小口。這天晚上,錢先生幾乎沒有說什么話。他那慈愛而好奇的眼神一直在默默打量著周遭的一切??纯催@個,又瞅瞅那個,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總也看不夠。
他只是笑,望著每個人笑。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