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想起她。
那是兩個月前的一天早上,我從出租車上下來,走進芝加哥聯(lián)合火車站。我背著一個大包,還拖著一個沉重的旅行箱,踉踉蹌蹌,有點狼狽。
車站門口沒有安檢,也沒有什么警察和車站服務(wù)人員,我沒有通過任何檢查就進入了候車大廳。車站里面人不多,我拿著車票,望著大廳柱子上的英文乘車須知,茫然不知所措。我是從芝加哥去南伊利諾伊大學愛德華茲維爾分校探望訪學的妻子,我要在一個叫Alton的小站下車。我英語很爛,再加上不熟悉情況,要完全看明白復(fù)雜的乘車須知真是不容易。這時候,一對老年夫婦走了過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助。我當然需要,但是他們的英語我聽不明白,我的話他們也聽不大懂。
就在這時,她走了過來。問了我的情況后,她微笑著對我說:“Don’t worry, my friend. I will help you.”她又對那對老夫婦說,“把他交給我,我會把他送上車,再送到站,因為我和他是同一趟火車。”
有了同車的美國人“護駕”,我安心了不少,遂向那對老夫婦道了謝,跟著她往里走。她一邊走,一邊微笑著問我從哪里來。
“中國?太好了!中國是個很有意思的國家,歡迎你來美國!”她眼睛里閃爍著歡快的光芒。
“你去過中國嗎?”我問。
“沒有,有機會的話,我還是想去看看的。”她說。
到了候車的地方,她讓我先站著別動,等等她。她開始在候車的人群里穿梭,不斷地和人打招呼。后來,她領(lǐng)我到一個小伙子跟前。
“先生,這是我的朋友,來自中國。我把他交給你,請你幫忙把他帶上車,我會來找他的。”她對小伙子說。
小伙子不斷點頭,連聲說“OK,OK!”
她回過頭對我說:“我的朋友,放心跟著他。你可以看看這個車站,它有150年的歷史。這里有美麗的穹頂,有一些不錯的雕像,非常漂亮。See you later!”說完,她就匆匆地走了。
小伙子也很熱情,只是我們交流也不甚順暢。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心里不免忐忑。
后來我跟著他上了火車。美國的火車是雙層的,車上人很少。快到Alton的時候,外面風雨大作,妻子和她的朋友已經(jīng)在站上等候了,可我卻不知道該在哪里下車。如果坐過了站,我就會被拉到圣路易斯去,那可就糟了。我聽不懂列車廣播里含糊不清的英語,又見不到列車員,那個小伙子也搞不清楚,我的心里開始發(fā)慌。我想早點下到一層,那里總有人可以問問吧。于是,我背著包,拎著旅行箱從窄窄的樓梯跌跌撞撞地下到了一層??墒且坏揭粚游揖蜕笛哿?,這里一邊是廁所,一邊是工作間,根本就沒有出口。我越急越不知該怎么辦,站臺上妻子不斷打來電話,可是信號不穩(wěn),斷斷續(xù)續(xù)。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的朋友,原來你在這里!我正到處找你。”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她。
“我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下車的地方。”我焦急地說。
“Don’t worry! Don’t worry! My dear friend, I will help you!”她微笑著不停地做手勢,示意讓我放松,“Follow me!”
我跟著她上了二層。她讓我坐到她旁邊的椅子上,拿出自己打印的列車時刻表,告訴我該怎么下車,該到哪里下車。之后,她似乎有點不放心,又拿著我的車票去找列車員核對。好一會兒,她才回來。“好了,這下你可以順利下車了。你放心,我會陪你聊天到你下車,免得你著急。”她開心地說,然后領(lǐng)著我下到一層車門口。我這才明白,這火車第一層不乘坐人,下車門在中間。我之前是下到了車頭位置,自然是死路一條了。
這時候,外面電閃雷鳴,雨點噼噼啪啪地敲打著窗戶,我和她靠在門兩邊。
“我的朋友,我們現(xiàn)在可以輕松地聊聊了。”她微笑著說。燈光投在她的臉上,照在她身上,我終于看清了她。
她有著典型的美國人的相貌,高高的鼻子、藍藍的眼睛,臉色蒼白。她穿著隨意,衣服灰暗陳舊,腳上穿著一雙老式的沙灘涼鞋,完全是一副底層百姓的樣子。但是,她的眼神卻始終洋溢著歡快而又溫暖的光芒,宛如春天的陽光。
“你很漂亮。”我說。據(jù)說這是美國式交談最好的開場白。
“哦,謝謝!我非常高興聽你這么說。”她開心地笑了,甚至有點羞澀。
“我的英語不好,來美國才三天,不敢開口,也不敢問路,很麻煩。”我不好意思地說。
“不要那樣說,我的朋友,你說得已經(jīng)很好了。重要的是,你要說,要開口。不要著急,要慢一點說。Say slowly and slowly,你的英語一定會說好。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她真誠地說。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說我的英語好,而且是一個純正的美國人,我的心里頓時升起無限的溫暖——原來我還不是那么太差。
“你的英語說得非常好,很純正。”我說。這不是奉承,她的英語真的很好聽。有些老外的英語并不怎么好聽,就像好多中國人的普通話也不好一樣。“你可以去中國當外教,你這么耐心、這么溫柔,學生們一定會非常喜歡你的。”
“謝謝!謝謝!只是我沒有機會了。”
“你會有的,許多美國人都去中國當外教,大學、中學和小學都有的。你怎么沒有機會呢?”我說。
“我太老了。我都70多歲了。”她說。藍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憂郁的神情。
“??!我還以為你只有40多歲呢。”我驚嘆不已。
“是啊,我還年輕,我有一顆年輕的心。我還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車去加利福尼亞。我還要做好多事!我要去工作,要去旅游。70歲也要年輕啊,我們美國人都這樣。”她呢喃著,仿佛是夢囈,又似乎在憧憬。
“你們中國人信仰什么呀?”她突然問我。
“這個……”這是一個復(fù)雜的問題,尤其對中國人而言。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們信上帝。不要擔心,一切有上帝。要喜樂,要愛人。”她抬起頭,真誠地說,“我的朋友,祝福你和你的妻子!Good luck,God bless you.”
很快,Alton站到了,我道謝后,急急忙忙地下了車。到現(xiàn)在我都很遺憾,忘了和她合影留念。
兩個月以來,我一直感懷于她的幫助,想起她天使般的微笑。我不知道是什么讓她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外國人這樣熱心地幫助。我找不到答案,也許是信仰,也許是文化。那人性的光輝和信仰的魅力時時縈繞在我的腦海里。
邂逅,無關(guān)風月。邂逅,打開的是一個世界,那里寫滿了人性、信仰和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