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周有光,是從劉尊棋那里聽說的。劉尊棋先生是新聞界老前輩。1987年前后,我采訪劉尊棋,后來為他撰寫傳記《監(jiān)獄陰影下的人生》。從他那里我知道了周有光的名字,他們一起參與《不列顛百科全書》的翻譯工作。“周百科”——我第一次從黃永玉先生那里聽到這個稱呼,這與一個有趣的故事相關(guān)。

1949年7月,沈從文給遠(yuǎn)在香港的黃永玉寫去一封長信,談到自己融進新時代的感觸。黃永玉將信發(fā)表在《大公報》上,題目為《我們這里的人只想做事》。受沈從文來信影響,1952年新年伊始,黃永玉梅溪夫婦帶著剛剛出生的黑蠻離開香港,來到北京。在北京的張允和、張兆和兩家與黃永玉一家喜相逢,合影留念。照相時,梅溪抱著黑蠻,正好站在周有光后面。誰知,黑蠻兄尿急,拍照過程中,竟然一泡尿撒在周有光頭頂上,頓時成為大家的笑談。后來,每當(dāng)聽黃先生說到這件軼事,大家總是開懷一笑:“誰能在‘周百科’頭上撒尿?黑蠻!”

周有光的確配得上“周百科”這個大名。上世紀(jì)80年代開始,三聯(lián)書店出版他的系列作品《語文閑談》,文章長短不一,從大歷史到新詞語,知識面之廣、筆觸之有趣,令人大開眼界。

一天,我忽然收到張允和老人來信。原來是張兆和給姐姐允和打電話,請她給我寄幾冊她們新復(fù)刊的家庭雜志《水》。由于“手邊已無多余”,最初只寄第4期的《水》。本來周有光、張允和已在雜志上簽了名,準(zhǔn)備寄沈從文孫女沈紅,結(jié)果妹妹一個電話,她改寄于我,真讓人有些受寵若驚。收到來信與雜志,我當(dāng)即回信,并附寄一冊新出版的拙著《秋白茫茫》。十天后,張允和再次來信,告知其他幾冊《水》已經(jīng)寄出。

收到第4期的《水》,我細(xì)細(xì)翻閱才知道,張家姐妹早在少年時代就編輯過這本《水》。常說書香門第,常說文化氛圍,一本家庭雜志,將之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1996年,張允和將文化余脈以家庭雜志的形式再度延續(xù),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嗎?點點滴滴,溪流成河,一本小小的《水》,好文章迭出,一時風(fēng)生水起。

我第一次去朝陽門南小街后拐棒胡同周家是在1997年的春天。張允和與周有光坐在一起,一動一靜,相映成趣。80多歲的老人說起昆曲來神采飛揚,她對昆曲,可謂情有獨鐘。

與張允和一家來往較多的是葉稚珊大姐。1999年6月,由張允和口述、葉稚珊編寫的《張家舊事》由汪家明任總編輯的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張允和講得精彩,讀此書,才第一次如此詳盡地知道張家那些有趣的故事。當(dāng)年7月,三聯(lián)韜奮中心舉辦這本書的發(fā)布會,去了不少人,聽那些前輩談張家故事,實在不可復(fù)制。遺憾的是,后來去后拐棒胡同時,我竟然忘記帶上書請周有光張允和夫婦簽名。重讀《張家舊事》,張允和與周有光的戀愛往事被老太太說得繪聲繪色,令人忍俊不禁。

張允和先與周有光的妹妹相識,她們是樂益中學(xué)的同學(xué),兩家兄弟姊妹常有來往。后來,張允和考上上海中國公學(xué),周有光考上上海光華大學(xué)。周有光到杭州工作后,他借問姐姐的情況給張允和寫了第一封信。張允和說,拿到這封信她嚇壞了,請一位年長的女同學(xué)看。這位女同學(xué)看過之后對她說:“嘿,這有什么稀奇,人家規(guī)規(guī)矩矩寫信給你,你不寫回信反而不好。”從此,兩人鴻雁傳書。

兩人的相戀是從張允和到杭州之江大學(xué)借讀期間開始的。張允和講述了他們在靈隱寺漫步時的一段有趣的故事:

一個冬日的周末,我們相約在靈隱,天相當(dāng)冷,我穿了一件式樣比較考究的皮領(lǐng)大衣,上山的途中,我們低聲交談,但始終不敢手?jǐn)v著手。一個老和尚一直跟在我們后邊,我們走他也走,我們停他也停,我們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和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多么不識相!走累了,我們在一棵大樹下找到了一塊能容下兩個人坐的樹根休息,老和尚竟也側(cè)身坐了下來,湊近有光低聲問:“這個外國人來了幾年了?”有光笑答“來了三年了”。“難怪中國話講得那么好。”他的好奇心終于得到了滿足。

原來我們的悄悄話全被他聽去了。

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對晚輩談起她與周有光的浪漫,諸多細(xì)節(jié)呈現(xiàn)了他們相濡以沫的一生。無論風(fēng)風(fēng)雨雨,無論人在何處,他們心總是相通,情感融為一體。一動一靜,相互補充,他們從戀愛一直走到生命的最后。沒有聽說過有爭吵,沒有聽說過有分歧,總是互相幫襯,或許這就是兩人長壽的一個重要因素。

我去后拐棒胡同并不多,每次去都有事情要辦。2001年春天,我為大象出版社策劃《大象人物日記文叢》時,專門去看望張允和老人,她不止一次與我談過曾經(jīng)有一套關(guān)于昆曲的日記。那天,她拿出來讓我翻閱,里面出現(xiàn)的昆曲票友,如俞平伯等,無一不讓人神往。我說如果整理予以出版多有意思。老人當(dāng)場答應(yīng)。誰料想,一年多之后,2002年8月14日,她因突發(fā)心臟病逝世,享年93歲。

回到1997年的春天。那天,張允和說話時,周有光并不插嘴。他聽力不好,我們聊天他也聽不見,只是在一旁敲打著夏普電腦文字處理機。我一看,竟然與我?guī)啄昵坝眠^的一模一樣。我說,我也有這樣一個文字處理機。老人抬起頭,大聲告訴我:“是嗎?你也用這個。這個處理機的拼音系統(tǒng),是我設(shè)計的。”

真是巧合。1989年春天,以報告文學(xué)見長的賈魯生在北京東四郵局旁邊的一家店買了臺夏普文字處理機,覺得非常方便,鼓動我也去買一臺。機器價格不菲,6000元左右,當(dāng)年可是一個不得了的數(shù)字。寫錯字用處理機容易修改,打印出來,整整齊齊,于是我禁不住誘惑,我也買了一臺。這種處理機雖然不能算是電腦,但有了電腦的功能。屏幕可寫四五行,還可根據(jù)需要,儲存百十個常用詞匯。文章寫好后,下載到一個硬盤里,打印是用色帶而非墨盒。這個處理機我一直用到1996年才依依不舍與它告別。

有了這臺處理機之后,我的一些訪談?wù)砭头奖懔嗽S多。《與巴金談沈從文》的校訂原件一直保留至今。電腦換了一代又一代,重看周有光設(shè)計的夏普文字處理機打印的原件,頗有親切感。

周有光的夏普文字處理機一直沒有更換過。2009年年初,忽然收到周有光來信,寄來幾篇新寫的文章,一看原件,還是夏普文字處理機打印的。這年春天,《大地副刊》先后發(fā)表周有光兩篇文章——《“簡化”與“今譯”之辨》和《窗外的大樹》。我特別喜歡《窗外的大樹》,完全可以將之稱為美文。

這一年,周有光103歲,距張允和仙逝已有七年。一位百歲老人,心靜如水,思緒卻馳翔天外,與整個世界融為一體。過去常有人說,相伴一生的夫婦如果有一人先走,另外一人或許就很快離去。周有光卻不會,他有屬于自己的世界,對妻子濃烈的思念之情、對新知識的捕捉、對現(xiàn)實與歷史的思考,足以讓他神馳萬里,以沉靜之心面對一切。妻子與兒子的相繼去世都沒有改變他的這種心理常態(tài)。長壽是基因使然,也是心理所致。周有光兩者兼而有之。

在《窗外的大樹》中,周有光寫到曾與張允和一起悠閑地度過晚年:

兩椅一幾,我同老伴每天并坐,紅茶咖啡,舉杯齊眉,如此度過了我們的恬靜晚年。小輩戲說我們是兩老無猜。老伴去世后,兩椅一幾換成一個沙發(fā),我每晚在沙發(fā)上屈腿過夜,不再回到臥室去。

老伴去世之后,不再回到臥室睡覺,周有光有更多時間凝望窗外那棵伴隨他們夫婦多年的泡桐樹。他用樸素而又韻味十足的文字寫眼中的泡桐樹,寫樹上棲息的鳥,寫天空,寫四季輪轉(zhuǎn),寫孤獨之人面對世界的那種灑脫、那種處事不驚,沉浸于思索萬物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周有光寫道:

窗外有一棵泡桐樹,20多年前只是普通大小,由于不作截枝整修,聽其自然生長,年年橫向蔓延,長成蔭蔽對面樓房十幾間寬廣的蓬松大樹。

我向窗外抬頭觀望,它不像是一棵大樹,倒像是一處平廣的林木村落,一棵大樹竟然自成天地,獨創(chuàng)一個大樹世界。

它年年落葉發(fā)芽,春華秋實,反映季節(jié)變化;搖頭晃腦,報告陰晴風(fēng)信,它是天然氣象臺。

我室內(nèi)天地小,室外天地大,仰望窗外,大樹世界開辟了我的廣闊視野。

……

周有光寫這篇散文,是由于多年與之相伴的這棵大樹被砍掉運走了。“天空更加大了,可是無樹無鳥,聲息全無!我的窗外天地,大樹宇宙,鳥群世界,乃至春華秋實、陰晴風(fēng)雨,從此消失!”文章以“從此消失”四個字戛然而止,留下令人回味無窮的空間。

文章發(fā)出,我當(dāng)即寄給周老,他先后兩次來信,并附寄文章《圣約翰大學(xué)的依稀雜憶》《雙文化論》。遺憾的是,這兩篇文章后來未能發(fā)表。他讓我對《雙文化論》提意見,我哪里有這水平?真是愧對周老的厚愛。

三個月后,周老寄來他的新作《朝聞道集》,這是一部憂思之作。有意思的是,老人在扉頁上幽默地寫上“李輝兄、應(yīng)紅姐指正。周有光,時年104歲”。中國文人有習(xí)慣稱比自己小的為“兄”,但一位百歲老人如此稱呼我,還是讓人覺得有趣,且受之有愧。記得收到書時我拿給同事們看,大家都樂了。

當(dāng)年聽張兆和聊天,談蘇州九如巷三號小院她們四姐妹度過的快樂日子。一次,我去蘇州專門去尋訪,張家弟弟張寰和在此居住。與幾位姐姐不一樣,他是在這個小院出生,一直在此生活。九如巷小院,南北兩排廂房,白墻黑瓦屋頂,門前各有長長一排走廊,廊柱已顯灰暗。院子中央一口老井,四周拾掇得干干凈凈,井水,映一片天空。井沿為青石板,高出地面約半尺,上面已磨出十多道深深淺淺的繩溝??磁f物,遙想當(dāng)年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們。

葉圣陶先生當(dāng)年曾說過:“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111歲生日后的第二天,周有光就走了。歲月流逝,夫人去世15年后,他去與張允和重逢了。隨著周有光的離去,張家四姐妹和娶她們的四位連襟都走了。曾經(jīng)幸福的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再相遇,另一種幸福重新開始。

對于周有光的學(xué)識、思想,我無能力敘說解讀,我也不想把他作為一個符號或者象征來看待。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位可愛的老人,是與張允和結(jié)伴同行、一生恩愛的夫妻。

拉拉雜雜,寫一些瑣事,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