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藻、謝冰心夫婦不僅在各自的事業(yè)上取得了突出的成就,為人們所景仰和懷念;他們的愛情也可謂平淡中的高揚,讓人唏噓感嘆,深受教育啟發(fā)。冰心高壽近百,被稱為“世紀老人”,她在晚年曾風趣地回憶兩人的戀愛經(jīng)過,特別是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風雨同舟、患難與共。這對56年相濡以沫的恩愛夫妻留下了愛的浪漫,更留下愛的真諦。

因錯結(jié)緣

吳文藻與冰心的愛情,可謂因錯結(jié)緣。1923年冰心在燕京大學女校以優(yōu)異的成績得到了“斐托斐名譽學會”的金鑰匙獎,并得到燕大女校的姊妹學校美國威爾斯利大學研究院的獎學金,準備赴美留學。吳文藻也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清華學堂,要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院深造。他們的戀愛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1923年8月17日,美國郵船杰克遜號從上海啟程開往美國西岸的西雅圖。這艘船上云集著一批風華正茂的中國留學生,其中僅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學生就有100多人,還有剛從燕京大學畢業(yè)的美女作家謝婉瑩。這位23歲的才女,以冰心的筆名已經(jīng)發(fā)表詩集《繁星》和小說《超人》,在中國文壇嶄露頭角,不免才高氣傲,尤其是面對眾多追求者,她定下了“不嫁軍人、不嫁文學同行”兩條禁令,禮貌中透著冰涼。

冰心在貝滿女中時的同學吳樓梅來信拜托冰心照顧同船的弟弟吳卓。船行第二天,冰心請同學許地山幫忙尋找,他卻熱心地從清華的留學生中找來了一位溫文爾雅、雖姓吳卻名文藻的瘦高男子。這個美麗的錯誤開啟了吳謝的終身之旅。幾個燕大的同學當時正在玩丟沙袋游戲,吳文藻受邀加入。倚著船欄,吳謝看海閑談。吳文藻樸實無華,談起文學卻一口氣列舉出幾本著名的英美評論家的著作,問得冰心啞口無言。他直言不諱地說:“你如果不趁在國外的時間多看一些課外的書,那么這次到美國就算是白來了!”一席話刺痛了那顆孤傲的心,雖在橫渡太平洋兩星期的光陰中兩人再無交結(jié),愛的種子卻已悄然埋伏。

船到西雅圖,留學生們互留地址各奔東西。對于眾多來信,冰心大多只禮貌地回復一張明信片,但給吳文藻的卻是真誠的回信,因為“悚然地把他作為我的第一個諍友、畏友”。吳文藻節(jié)衣縮食地愛書買書,每逢買到一本文學書,看過后就寄給冰心,而且在有關(guān)愛情描寫部分畫上重點。對這種另類表達方式,冰心也是心有靈犀。她收到書就趕緊看,看完就寫信報告讀書心得,“像看老師指定的參考書一樣的認真”。雙方的學問在增長,愛情也隨之浮出水面。

入學兩個多月后,冰心因病住進了沙穰療養(yǎng)院,吳文藻乘七八個小時火車前往看望。1925年春,冰心和波士頓的中國留學生為美國朋友演《琵琶記》,冰心隨信寄去一張入場券。吳文藻說功課太忙不能去,第二天卻意外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美麗的夏天,冰心到綺色佳的康耐爾大學的暑期學校補習法文,意外發(fā)現(xiàn)吳文藻也在這里補習法語。兩人每晚從圖書館出來,就坐在石階上閑談。兩年的信函往來,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出現(xiàn),有一天在湖上劃船的時候,老實的吳文藻終于吐露愛的心聲。經(jīng)過了一夜的思索,冰心回復說還需父母同意,給自己留下慎重選擇的余地。

1926年夏天,獲得碩士學位的冰心回母校燕京大學任教。吳文藻在哥倫比亞大學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他給冰心的父母寫了一封長達6頁、2700字的長信,以學者的嚴謹和誠懇表達自己對愛的堅定。兩年多的分別,隔著太平洋鴻雁傳書,既帶來歡樂,也帶走思念。冰心的《相思》是如此的細膩,“躲開相思/披上裘兒/走出燈明人靜的屋子/小徑里明月相窺/枯枝——/在雪地上/又縱橫的寫遍了相思”。

琴瑟和鳴

1929年2月,吳文藻博士畢業(yè)回到祖國,受聘燕京大學,同時在清華大學兼課。他們南下上海、江陰拜見了雙方父母?;氐奖本┖?,6月15日,吳謝請來燕大和清華兩校的同事和同學,在燕大美麗的臨湖軒舉行了一個簡樸而熱鬧的婚禮,僅用34元錢買來待客的蛋糕、咖啡和茶點。新婚之夜他們是在京西的大覺寺度過的,找了一間空屋,除了自己帶去的兩張帆布床之外,屋里只有一張三條腿的小桌子——另一只桌腿是用碎磚墊起來的。簡單,卻別有文人的浪漫。

在燕京大學社會學系的十年間,吳文藻把全部精力用在推動社會學中國化的事業(yè)上,冰心則承擔起所有家務(wù),照顧三個可愛的孩子,還要應(yīng)酬兩邊的親戚,維系紛繁的社會關(guān)系。冰心深有感觸地寫道:“一個家庭要長久地生活在雙方人際關(guān)系之中,不但要撫養(yǎng)自己的兒女,還要奉養(yǎng)雙方的父母,而且還要親切和睦地處在雙方的親、友、師、生之中。”吳文藻的嚴謹、認真、樸實與冰心的細膩、周到、熱忱相得益彰,吳家經(jīng)常高朋滿座,師生朋友歡聚一堂。

平淡的生活因為愛而變得有滋有味。吳文藻專注于學問,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經(jīng)常在生活上鬧出笑話,如把丁香樹當成香丁樹,去商店買薩其瑪點心說成“買馬”,把雙絲葛的面料說成羽毛紗。冰心以寶塔詩來取笑吳文藻,“馬/香丁/羽毛紗/樣樣都差/傻姑爺?shù)郊?說起真是笑話/教育原來在清華”,這讓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不干了,立即回敬兩句“冰心女士眼力不佳,書呆子怎配得交際花”,冰心自認是“作法自斃”。有一次冰心還將自己的照片偷換成電影明星阮玲玉的照片擺在書桌上,給吳文藻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小家庭的氣氛融洽而輕松。

生活并不總是美好,但苦中仍舊有樂。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不愿當亡國奴的吳文藻夫婦,在最小的孩子吳青出生后,立即繞道奔赴大后方昆明。吳文藻任云南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又創(chuàng)辦了燕大和云大合作的實地調(diào)查工作站。為躲避日本飛機的轟炸,全家搬到昆明郊外的呈貢,住在華氏墓廬。冰心受聘擔任當?shù)刂袑W教員,將那座祠堂式的房子改名為“默廬”。1940年吳文藻到重慶工作,全家又搬到重慶郊外的歌樂山,花6000元買了座沒有圍墻的土屋,冰心將其叫做“潛廬”。每座房都伴有一篇美文,還有歌樂山小桔燈的故事,處處體現(xiàn)出冰心的樂觀善良。

戰(zhàn)時的生活十分艱苦,孩子過生日也只能多給一個饅頭吃。1942年,吳文藻生病住院,臥床不醒,一度心跳只有36次。冰心嚇得腿腳發(fā)軟,但第一個念頭卻是喝掉剩粥——自己不能倒下,還有三個孩子需要撫養(yǎng)。親屬送的兩只養(yǎng)病的廣柑,榨汁后一杯誤加食鹽,冰心仍咬牙一口喝掉,不忍浪費半點。吳文藻自傳中回憶道:“自1938年離開燕京大學,直到1951年從日本回國,我的生活一直處在戰(zhàn)時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之中。”所幸他們彼此扶掖終于度過了那段最艱苦的歲月。

相濡以沫

1946年,吳文藻赴日本擔任中國駐日代表團政治組組長并兼任出席盟國對日委員會中國代表顧問,冰心受聘東京大學教授文學。他們看透了國民黨的腐敗,也拒絕了美國大學的邀請,毅然在1951年歷經(jīng)艱難返回祖國。1953年吳文藻正式調(diào)到中央民族學院工作,冰心也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家搬到民院家屬院的和平樓居住。大兒子在清華學建筑,兩個女兒聽從周恩來建議攻讀英語專業(yè)。1957年“反右運動”中,吳文藻、兒子吳平、冰心三弟謝為楫被錯劃為“右派”。吳文藻認真地檢討反省,卻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會這樣。

吳文藻一面痛苦地挖著“根”,一面充滿迷茫和疑惑。冰心雖然和他一樣“感到委屈和沉悶”,但也只能鼓勵他好好地“挖”,怕他心生疑云,心思更亂。周恩來派了一輛小車,把冰心接到中南海西花廳,雖然不能多說什么,但十分誠懇地告誡冰心:“這時最能幫助他的人,只能是他最親近的人了……”十年“文革”中吳家全家八口分別在八個地方,70歲的吳謝還到湖北沙洋“五七干校”種棉花。吳家終于挺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冰心深有體會地說:“有著忠貞而精誠的愛情在維護著,永遠也不會有什么人為的‘劃清界線’,什么離異出走,不會有家破人亡,也不會教育出那種因偏激、怪僻、不平、憤怒而破壞社會秩序的兒女。”

改革開放以后,吳文藻熱情投入到重建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學科的工作中,以他一貫的嚴謹作風培養(yǎng)了新一代的民族學研究生。冰心也重新拿起筆來,以她一貫的善良情懷和優(yōu)美文筆,寫出清新的文學作品。1983年他們搬進中央民族學院新建的高知樓新居,窗戶寬大,陽光燦爛。書桌相對,夫妻倆終日隔桌相望,各寫各的,不時有熟人和學生來訪,說說笑笑,享受著人間偕老的樂趣。1985年7月3日,吳文藻最后一次住進北京醫(yī)院,一直昏迷不醒,9月24日,他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冰心又獨自在這套窗明幾凈的房子里慢慢地回憶,寧靜地書寫。“人活著一天,就有一天的事情”,她的《我的一天》記錄下一位智者的雅淡和充實。1999年2月28日,近百歲的冰心安祥地長眠了。她的骨灰和吳文藻的合裝在一起,2002年10月21日安葬在八達嶺長城腳下的中華文化名人雕塑紀念園里。

愛與人生

2016年2月18日,北京的天氣難得地晴好溫暖。我們?nèi)覍iT驅(qū)車去八達嶺,在陵園工作人員帶領(lǐng)下,輾轉(zhuǎn)找到小山崗上那座漢白玉紀念碑,向我們久仰的兩位老人鞠躬致敬。眺望遠方,群山巍峨,長城蜿蜒,公路、鐵路、橋梁交錯,山下已是川流不息、熱鬧繁忙。生活的流水是這樣的湍急和多變。

每個人的故事同亦不同。被歷史所記住的畢竟是少數(shù),被時間浪潮湮沒的蕓蕓眾生都會導循大致相同的人生軌跡,卻演繹出悲喜相異的人生故事。在潔白的紀念碑旁,我想起冰心的那段話:“人生的道路,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嶇的多。在平坦的道路上,攜手同行的時候,周圍有和暖的春風,頭上有明凈的秋月。兩顆心充分地享受著寧靜柔暢的‘琴瑟和鳴’的音樂。在坎坷的路上,扶掖而行的時候,要堅忍地咽下各自的冤抑和痛苦,在荊棘遍地的路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這就是吳文藻、冰心給我們留下的關(guān)于愛情、婚姻、家庭的真諦。

盛唐邊塞詩人王昌齡那首著名的《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由是有了“冰心”的筆名,也演繹折射出吳文藻、謝冰心的愛情。這首詩說的是人情,說的也是人生。“一片冰心在玉壺”,因為愛,才能真,才能潔,也才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