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92年幸運地考到啟功先生門下的。當時我對啟先生還不了解,只知道他是名滿天下的老先生,是大學者、書法家,還是全國政協(xié)常委。那時候啟先生的《說八股》剛在北師大學報發(fā)表,大家都捧著看,文章妙啊!報紙還報道,啟先生到香港義賣字畫,把100多萬的善款全部捐給北京師范大學,設立勵耘獎學金,同一張報紙還刊登了啟先生與陳援庵先生的合照。先生的道德、文章,都讓人尊仰為泰山北斗。所以,入學后我好久都不敢去見啟先生。
當時啟先生的學生是由聶石樵先生和鄧魁英先生負責具體指導的。有一天兩位先生說跟啟先生約好了,第二天下午三點去見先生。
快到三點時,我和另外一位新同學由鄧先生帶著來到啟家門口。鄧先生敲門,我的心里也“嘣嘣嘣嘣”地“敲”著。門開了,第一次見到啟先生,印象至今清晰:上身穿了一件襯衫,下身穿著一條褪色的家常便服,正站在對著門的通道那一頭。這就是啟先生。見到鄧先生和我們兩位,啟先生一邊作揖,一邊熱情地往屋里讓。
之后,老師看著我們兩個新生問:“您哪兒的?”我的那位同學答:“我是河南的!”啟先生又問我:“您哪兒的?”我趕緊答:“我河北的!”啟先生一聽,說:“嘿,巧了,我是河西的!”大家全都笑了。啟先生這一幽默,讓我的心跳穩(wěn)了下來,好有意思的老先生!
老師顫巍巍地領我們進了擺滿書紙的客廳。坐下來以后,沒幾句閑嗑,就跟我們談起了史書,也是這一回,我第一次聽到了啟先生“二十四史皆小說”的高論。記得當時還說了《尚書》,說《尚書•堯典》里有跟后世小說“坐大帳派將”很像的描述。啟先生談話的營養(yǎng)成分是極高的,這是我們這些學生的幸運。后來我常跟我的學生說:你們沒有我幸運,因為我的老師比你們的老師強多了!
第一次拜訪之后,很長時間我沒有去見啟先生。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早就聽說過“大熊貓病了”之類的傳聞,怕打擾老師。結果到學期末的時候,啟先生跟聶先生、鄧先生說:“那位新入學的博士生怎么樣???怎么連個面兒也不照???”兩位老師把這話轉告我,說啟先生很愛和學生交流,得去。
當時已經(jīng)放暑假了。等到新學期一開學,我趕緊去看老師。那天也真難得,一直到晚上九點多,先生家里都沒有再來人。我坐在那里聽先生聊天,說到李世民收拾兄弟,說到陳平與漢文帝的關系,說到各朝太監(jiān)與皇帝大腦袋、小腦袋的故事。那時老師已經(jīng)八十多了,說到李世民時,還隨口背出新舊《唐書》的相關段落。又說到當年劉邦一進咸陽就廢除肉刑,可到了文帝時還有肉刑——還有緹縈救父的事,班固為此還寫過詩。先生說,若是把這些前后矛盾的歷史記載抄在一起,一定很有意思,又很沒意思,歷史上的一些事看穿了真沒意思。還說到白居易寫諷刺現(xiàn)實的新樂府,背后有皇帝的允許,皇帝不高興了,他就收攤子。那天老師談了好多。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就知道了去看老師絕不僅是盡學生的禮數(shù),而是去聞道、開眼界,以后就去得多了。老師聊天海闊天空,卻不離掌故、學問,每次我都是大有收獲。從1992年到2005年老師去世,我這十幾年生活中最快樂的事之一,就是隔幾天就去老師家聽他聊天,每次都有醍醐灌頂般的感覺。我常跟學生說,我現(xiàn)在這點兒出息,不知道有多少都是得自老師的閑聊,每一次聽老師閑聊,都是上開悟的頂門針??!
我畢業(yè)要找工作,啟先生幫著操心。有一次我跟老師說找工作的情況,當時有一位老前輩在座,就跟老師說:“您還管他們這些事?”又轉面對我說:“你們好幸運?。?rdquo;啟先生說:“咱們也都打年輕的時候過來的,年輕時誰不得需要幫一把呀!”這話叫人終身難忘。只可惜在幫助學生方面,我自己做得差好多。
還有一件事,也是聽啟先生聊天知道的。報紙上曾發(fā)表過《啟功先生不打假》的文章,說的是市面上有人模仿冒充啟先生的字以賣錢,有人勸他是不是追究一下,啟先生卻說:“寫得好的是他們的,寫得不好的是我寫的,我的字是不偽而劣!”
另外,當時琉璃廠有個地方專賣假的啟先生的字,我聽章景懷大哥說,啟先生也去看過。那里賣字的老太太還夸過啟先生:“這老頭兒好,不搗亂,不問字兒真假!”后來向啟先生問起這件事,老師說:“我當年寫字兒畫畫兒,沒別的意思,是為了養(yǎng)老媽??鬃硬皇钦f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嗎?”老師說他當年寫字兒畫畫兒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現(xiàn)在我行了,人家說我是書法家、教授,我得勁兒了。可那些弄點兒字兒賣錢的,又能掙幾個呢?哪個又不是為的養(yǎng)家糊口呢?我現(xiàn)在要是跟他們計較,那叫個什么呀?”這就是本色的啟先生。
“立身苦為浮名累,做人唯有本色難”,這是啟先生寫的一副對子。什么是本色?孔夫子名聲很大,有一位其他諸侯國的太宰問子貢:“你們的老師是圣人吧,怎么什么都會呢?”子貢一聽就順桿兒爬,說:“是啊,是天縱的圣明,所以多能。”后來這話傳到孔子那里,孔子說:“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這時候孔子已經(jīng)是魯國的國老,也是大名人了。但是,不忘平生之志、不忘“少也賤”,正是孔子的本色。
我自己平時也讀《論語》,是啟先生“不打假”的真實用心教我讀懂了《論語》“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的真正含義。這就是真正的人格,唯真人真本色的人格。啟先生用他的書法幫助了各種各樣的人。有孩子家長為孩子升學想要啟先生一幅字送人。啟先生知道了,“好,寫!”馬上寫了給那位家長,還說孩子上學的事,能幫當然要幫了。其實老先生并不認識那位家長。
在“假字”一事上,老師也并不是一味地不計較。有一個和尚賣啟先生的假字,拍賣出大價錢。啟先生說這事可不行,當和尚不缺吃喝,這樣坑人可不行!還有,某省有一個書法家,他的字在日本挺值錢,結果一位小青年給他裱字,丟了一幅,這位書法家要小青年賠,索賠價格很高。這成了一件案子,該省辦案的人來北京的書畫界咨詢這位書家的字的價值,最后問到啟先生。先生聽了事情的原委,說:“這個人的字,讓我看,一錢不值!”這就是老人家的是非分明。
老師去世后,我曾寫過一些傷悼的文字,其中說,啟先生的為人能讓我們這些在滾滾紅塵中的人清醒。十幾年了,先生給我的啟迪仍未敢忘。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