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30多歲時總有一種苦惱,有時候寫著寫著就不知道接下來要寫什么了。為此我和許多朋友有過交流,我在美術界的朋友特別多,我的文學觀念很多也是美術上過來的,他們也經(jīng)常遇到不知道該畫什么的問題。后來我明白這種狀況就叫沒感覺,一旦沒感覺就歇下來等著靈感來。而靈感也并非完全是從天而降的東西,它更需要自我對文學的積累與體悟。

經(jīng)典名著是學習創(chuàng)作的好方法

學習經(jīng)典名著,學習大作家,我的體會是主要研究人家的思維,研究人家的觀念,要思考你對這個世界是什么看法,你對這個社會是什么看法,你對生命是怎么體會的,在這個基礎上你才能建立起自己的文學觀。沒有自己的文學觀,人云亦云,隨波逐流,寫作必然沒有靈魂,必然沒有自己的色彩,也沒有自己的聲音。能有自己的文學觀,其實也是一種個人能量的表現(xiàn),文學最后比的是人的能量。

就拿題材來講,我為什么要寫這部小說,為什么要寫這篇散文,為什么對這個題材和內容感興趣,選擇的題材就是個人興趣和能量的一種表現(xiàn)。一個作家能量小的時候得去找題材,看哪些題材好,適合于寫;一個作家能量大了之后,題材就會來找你,創(chuàng)作靈感也可能會隨之而來。

創(chuàng)作靈感確實是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它不來就不來,它要來的話,你坐在那等著它就來了。我經(jīng)常有這種體會,就像收藏一樣,我自己愛好收藏,家里擺滿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常常是今天收藏了一個圖案的罐子,過上三五個月,另一個類似圖案的罐子自然就來了,又收藏到了。

在選材的時候,不要你聽到或者是看到、經(jīng)歷到了一個什么故事,把你一時的興趣勾起來了你就去寫,起碼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時候一定要琢磨這個故事有沒有意義。非常重要的一點是,選材之前首先要看你的故事里傳達的是個人的意識還是集體的意識,即便是集體的意識,在集體意識里面你個人的獨特性又是什么樣,一定要把這兩點搞得特別清晰。

比如一車人去旅游,司機在前面開,到了九十點,你說司機停一下車,我們去吃飯吧,我估計滿車的人都不同意停車去吃飯,因為大家那個時候肚子都不餓;等到12點的時候,大家肚子都餓了,你說師傅把車停下來去吃飯吧,全車人都會響應和支持你。你表達的雖然是個人的東西,但卻是集體意識,能表達集體意識的時候你把個人意識寫得越獨特越精彩越好。

你在寫一個人的故事的時候,這個人的命運發(fā)展與社會發(fā)展在某一點交叉,個人的命運和社會的、時代的命運在某一點契合,你把這一點寫出來,那么你寫的雖然是個人的故事,但也就寫出了社會的、時代的故事,這就是一個偉大的故事。就像一朵花,這個花是你種的,種在你家門口或者是你家外面的路口,可以說這花是屬于你個人的,但是它超乎了個人,因為你聞到這朵花芬芳的時候,每一個路過的人也都聞到了這縷花香。

小說的語言和技術

寫什么是關于膽識、觀念、見解、趣味的問題,怎么寫是關乎智慧、聰明、技術、技巧的問題,而無論什么題材,最終都要落實到文字上,它的秘訣都在于技術。

就拿語言來講,我自己體會語言首先是與身體有關系的。為什么?一個人的呼吸如何,他的語言就如何。你是怎么呼吸的,你就會說什么樣的話,如果你是氣管炎,你說話肯定是短句子。不要強行改變自己的正常呼吸而隨意改變句子的長短。

如果你強迫自己改變呼吸,看到外國小說里面有短句子,一兩個字或者是四五個字就是一句,不管當時的處境和當時寫的內容以及當時的情況,你就盲目地模仿,讓自己氣憋得慌,別人讀著也憋得慌。

我自己平常也搞書法,看別人寫字,每當看到有人把字縮成一團兒,我就猜想他肯定有心臟病,一問,果然是心臟有毛病。遇到一些老年人,身體不好的,他們要練字,我常常建議他們去練《石門銘》,那個是漢隸,筆畫特別舒展,寫那個能使人神清氣爽,絕對好。

小說是啥,我理解小說就是說話,但說話里面有官腔、罵腔、笑腔、哭腔,有各種腔調,在我理解小說就是正常的跟人說話的腔調,你給讀者說一件事情,首先把你的事情說清楚、說準確,然后想辦法說得有趣,這就是好的語言,語言應該用很簡單、很明白、很準確、很有趣的話表達出特定時空里的那個人、那件事、那個物的情緒。這種情緒要表達出來,就要掌握抑揚頓挫。

怎么把話說得有趣呢?就是巧說,其中有一點就是會說閑話,閑話和你講的事情不一定準確,有時甚至是模糊的,但必須在對方明白你意思的前提下進行,就像敲鐘一樣,“咣”的敲一下,發(fā)的是“咣”的聲音,接著是發(fā)出“嗡”的聲音。文學感覺越強的人,越會說閑話,文學史上有好多作家是文體家,凡是文體家,都是會說閑話的作家。

之所以有人批評學生腔,是因為學生腔就是成語連篇,用一些華麗辭藻和毫無彈性的東西。成語的產(chǎn)生是在眾多現(xiàn)象里面概括出來的,就像舞臺上的程式表演一樣,成語也是程式,會寫文章的人就要想辦法還原成語,善于還原成語,文章就生動有趣。

除了與身體和生命有關之外,語言還與道德、情懷、品質有關。一個人的社會身份是由生命的特質和后天修養(yǎng)構成的,如不同的器物就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敲鐘是鐘的聲音,敲碗是碗的聲音,敲桌子是桌子的聲音。

之所以有的作品語言雜亂,那是因為它還沒有成器,沒有形成自己的風格。而有些作品有了自己的風格,但是里面都是些戲謔、調侃的東西,一看作品就知道這個作家不是一個很正經(jīng)的人,身上有邪氣。有的作品語言很華麗,但里面沒有骨頭,境界逼仄,那都是有些小聰明、比較機巧甚至輕佻的人寫的。有些作品寫得很干癟,一看作者就是一個沒有嗜好的人。

現(xiàn)實生活也是這樣,有些人是特別好的人,但是特別枯燥,有些人是很有趣的,但是老沾你的光,你寧愿讓他沾光還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一個女孩子跟我講過,原來別人給她介紹一個男友,各方面的條件特別好,學歷也高,但就是生活沒有趣味,最后她寧愿找一個窮光蛋,有趣味的。從語言中能看出作家是寬厚的還是刻薄的,能看出他是一個君子還是一個小人,能看出他是富貴的還是貧窮的,甚至是能看出他的長相是什么樣子的。

世界杯期間,我在報上讀過一篇評球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話:球都踢成那個樣了,還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我看了之后自己笑了半天。你好好評你的球、看你的球,管人家的老婆干什么。這句話正好暴露了作者的心態(tài),他在嫉妒,心理陰暗。

我也看過一篇小說,是幾十年前看的,我當時從農(nóng)村出來不久,身上都是農(nóng)民的那種東西,那篇小說開頭第一句就說:女人最大的不幸是穿了一條不合體的裙子。我是一個男人,不了解女人,但是我覺得也不至于那樣吧,一個女人今天出門穿了一條不合體的裙子就是她人生最大的不幸?或許人家過的是貴族生活,是底層農(nóng)民的兒子理解不了的,但這種文章肯定不是給我讀的,所以我看到這句話之后就沒有繼續(xù)往下看,這不是給我寫的。

小說的呼吸和節(jié)奏

節(jié)奏就是氣息,氣息也就是呼吸,語言上要講節(jié)奏,對于一部作品來說,更要講究節(jié)奏。什么是好的身體?呼吸均勻就是好身體。有病的人呼吸就亂,不是長就是短。呼吸對于生命太重要了,沒有呼吸生命就終止了。人每天在不停地呼吸,但常常就遺忘了呼吸的存在。

這世界上有種奇怪的現(xiàn)象,凡是太好的東西總是被忽略、被遺忘。對你太重要了,你反而感覺不到它的重要,母愛也是,只有母親對兒女是最愛的,但是做兒女的尤其在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母親啰嗦煩人。

世界上凡是活的東西,身體都是柔軟的,一旦死亡了就是僵硬的。你的作品要活,一定要在文字的字與字之間、段與段之間、句與句之間充滿那種小孔隙,有了小孔隙它就會跳動,就會散發(fā)出氣息和味道。

如何把握整個作品的氣息,這當然決定了你對整個作品構想的豐富度,構思差不多完成了,也醞釀得特別飽滿,這時你穩(wěn)住勁兒,慢慢寫,越慢越好,就像呼氣一樣,悠悠地出來。二胡高手拉二胡,弓弦拉得特別慢,感覺像有千斤重一樣拉不過來。打太極也是一樣的,緩而沉才有力量。寫作的節(jié)奏一定要把握好,一定要柔、要慢,當然這種慢不是說故意地慢,而是把氣憋著慢慢地放出去,但是也必須保證你肚子里有氣,肚子里沒有氣也沒有辦法。

在你保持節(jié)奏的過程中,你要“耐煩”。寫作經(jīng)常讓人不耐煩,為什么有的作品開頭寫得很好,寫到中間就亂了,寫到最后就跑題了,這是節(jié)奏不好。節(jié)奏不好也是功力問題。世上許多事情都是看你能不能耐住煩,耐住煩了你就成功了。

有人問過我小說和散文有什么區(qū)別,我說我搞不清,但我想到中國傳統(tǒng)的戲曲,戲中有生旦凈末丑,有念、有打、有做派,生角和旦角還經(jīng)常有一些大段的唱詞,如果把整部戲比作小說,唱段就是散文。戲里的唱段都是心理活動,是抒情。

按常規(guī)來講,中國小說中的敘述就是情節(jié),描寫就是刻畫,敘述要求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要交待故事的來龍去脈,要起承轉合,別人不清楚的東西多寫,別人清楚的東西少寫。這是我搞創(chuàng)作的時候對敘述的理解。

有些作品完全是敘述,從頭到尾都在交代,就像人走路一樣,老在走,老不站住,這不行。你走一走,站一站,看看風景,不看風景也可以去上個廁所,就像黃河長江一樣,在每一個拐彎處都有湖泊、有沼澤,漲水的時候可以把多余的水放到這里,平常可以調節(jié)氣候,作品也需要這樣。

有些作品在交代事情過程中用描寫的方法,有肉無骨,拖泥帶水,本來三步兩步就過來了,他半天走不過來,看得人累,他寫得也累。中國人大多習慣用說書人的敘述方法,就是所謂的第三人稱,但小說發(fā)展到現(xiàn)在,必須在敘述上有突破。敘述有無限的可能性,敘述原本是一種形式,而形式的改變就改變了內容。

舉個例子,敘述是一個場景到另一個場景的過程的交代,應該是線性的。但現(xiàn)在的小說變了,敘述可以是盡力渲染,是色塊的,把情景和人物以及環(huán)境往極端來寫,連語言也極端,語言一極端就變形了,就荒誕了。這樣一來敘述就成為小說的一切了,至少可以說在小說里占有極重要的部分,似乎沒有更多的描寫了,把描寫放到敘述中去完成。

過去在描寫一個場景的時候,經(jīng)常是寫意的那種東西,現(xiàn)在完全變成了工筆,工筆就是很實際很客觀地把它勾勒出來。本來的情節(jié)混沌了,線條式的結構被打破了,描寫從寫意變成了勾勒。

現(xiàn)在的小說敘述多采取“火”的效果,火有熱度,不管是人還是獸,看到火都往后退,有強烈的刺激,在刺激中有一種快感。但是一切變形、夸張、荒誕的東西,都是以寫實為基礎的,就像跳高,腳要蹬到地上才能跳得高,你蹬得越厲害,跳得可能越高;不掌握寫實的功力,這種虛幻的東西就落不下來,就虛假,或者讀時很痛快,讀完就沒有了。

中國傳統(tǒng)的那種線性的、白描的敘述手法,是有水的效果,表面上不十分刺激,但是耐讀,有長久的韻味。不好的地方是結構拉得太長,沖擊力和爆發(fā)力不強,不適宜更多人閱讀,只適宜一部分人慢慢嚼它的味道,大部分人讀起來可能不痛快。

把這兩個方面很好地結合起來,就是我們要不斷探索和實驗的方面??傊?,不管怎樣,目前寫小說一定要在敘述上講究。

有些道理我也說不清,說一說我也糊涂了。有些東西只能是自己突然想到的,突然悟到的。世上很多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尤其是創(chuàng)作,什么都想明白了就搞不成創(chuàng)作了。為什么理論家不搞創(chuàng)作,因為他知道得太多,他都明白,就寫不成。如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社會閱歷長了之后就往往不想結婚了,道理是一樣的。

我說得特別瑣碎,又都是寫作中的問題,不搞寫作的可能覺得毫無意思。

但我再強調三點:一是作品要有現(xiàn)代性,二是作品要有傳統(tǒng)性,三是作品要有民間性?,F(xiàn)在的寫作如果沒有現(xiàn)代性就不要寫了,如果你的意識太落后,文學觀太落后,寫出來的作品肯定不行。而傳統(tǒng)中的東西你要熟悉,更得了解中國的審美方式。從民間學習,是進一步豐富傳統(tǒng),為現(xiàn)代性發(fā)展打基礎、做推動。我把這三個問題歸結為一點就是,我們可能欣賞西方的一些東西,但我們更要立足本土、關注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