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上有一本與生命結(jié)緣的記事本,那么我想,它一定極不普通。當(dāng)我第一次看到阿索手中那本破舊不堪的記事本時,也想象不出它與生命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然而,當(dāng)我被允許觸摸并翻動那里面一頁頁卷了邊角甚至被某種液體浸潤過的紙張時,竟感覺到了紙的脈動,甚至聽到它呼吸的聲音。

阿索是我在西藏認識的一位導(dǎo)游,他叫索朗次仁,一米八的個頭,虎背熊腰,古銅色的肌膚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第一眼就令我對這位康巴漢子產(chǎn)生了好感。他每天早上帶我們出發(fā)前,總要拿出一本黑皮封套的記事本,十分虔誠地親吻一下,然后打開某一頁默看片刻。阿索的舉動令我不解,那到底是怎樣一本記事本?隨著分別的臨近,我的好奇心越發(fā)強烈。

離別西藏的那個晚上,阿索帶我們?nèi)チ艘患也厥骄瓢?。在充滿濃郁藏域風(fēng)情的背景音樂里,我們盡情喝著酒、說著惜別的話……借著青稞酒的酒勁,我終于忍不住開口問起了他的那本記事本。阿索愣了一下,像守護寶貝似的不愿讓它在眾人面前露臉,但見我一副誠懇的樣子,最后還是從口袋里掏出了記事本,遞給我時又補充了一句:“只給你一個人看啊。”

黑皮封套的記事本,如阿索的巴掌大小。打開扉頁,一行天書似的藏文就凸現(xiàn)在我的眼前,富有質(zhì)感的字體在淡黃色的紙上舞蹈般跳躍著,強烈地沖擊著我的視線。面對藏文,我像個盲童,只好求助于它的主人。阿索見我一副無奈的樣子,便笑著說讓我猜。我猜不出,懇求他告訴我。阿索畢竟是一個不善轉(zhuǎn)彎抹角的人,他告訴我,那是當(dāng)年他一個人獨闖阿里無人區(qū),臨別前未婚妻寫給他的話,意思是:“帶上它,便是帶上我,讓我陪你每一天!”我終于明白了,她要阿索把那本記事本當(dāng)做她自己。阿索的未婚妻竟能說出如此深情的話,她究竟是怎樣一位女子?這讓我又多了一分好奇。

“那一天/閉目在經(jīng)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jīng)的真言……”記事本的第二頁,是用娟秀的漢字抄寫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那首著名情詩《那一天》。第三頁,紙張顯然被無數(shù)次地翻閱變得厚熟,有些字已經(jīng)隱入了紙的骨子里,一看信首的稱呼,我就已經(jīng)猜出了幾分,這應(yīng)該是阿索的未婚妻寫給他的情書。我沒有細看里面的內(nèi)容,便輕輕合上了本子。其實,不是我不想看,而是生怕驚擾阿索和他未婚妻在記事本里甜情蜜戀的幽會。

我強忍著那顆怦然跳動的好奇心,將記事本捧還給阿索。這回輪到阿索好奇了,他問我怎么不看了,我說:“真對不起,不該看你的隱私!”阿索說:“沒關(guān)系,既然你心生好奇又不好意思看,那就給你講講這本記事本的故事吧。”

阿索是個異于常人的人,也許因為從小就接受了軍人出身的父親的嚴格訓(xùn)練,體格健碩的他擁有一身搏擊之功,也藏有一顆闖蕩世界、探求未知的雄心。他的故事離奇而動人。當(dāng)年,他一人獨闖阿里無人區(qū),那本記事本就是他生死與共的旅伴,也可以說,是他未婚妻達瓦丹珠的化身。他告訴我,每當(dāng)他一個人走累了或孤獨難忍或恐懼無助的時候,就會掏出記事本翻看一眼或?qū)懮蠋拙?,算是與親密愛人的一次對視和交流。那些日子里,這本被雨淋日曬過的記事本是他戰(zhàn)勝困難和死神、撫慰寂寞心靈的法寶。我對此深信不疑,更對阿索和他的未婚妻達瓦丹珠肅然起敬。阿索告訴我,丹珠是位老師,長得非常漂亮。從他充滿甜蜜的話語里,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們愛情的濃度。他驕傲地從記事本的封套里拿出一張照片,說上面那個人就是他未來的妻子。我接過一看,照片上的女孩手捧鮮花,年輕漂亮,像是剛剛在舞臺上表演完節(jié)目,只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坐在輪椅上。我忽然明白,原來是她的身體不允許她陪阿索走那么艱難的路,為了能伴心上人一起遠行,她就把自己那顆至誠至愛的心裝進了阿索的記事本……

阿索與記事本的故事終于講完了。酒吧的音樂依然令人如癡如醉,夢幻一般。我把照片遞還給阿索,透過酥油燈跳動的火苗,竟看到這位康巴漢子眼眶里盈盈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