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曾經(jīng)有一部動畫片讓整個世界為之驚嘆,不僅讓西方人領略了中華傳統(tǒng)藝術獨特之美,斬獲數(shù)項國際大獎,更讓評論家們紛紛感嘆“迪士尼都不如”,同時影響了幾代人投身動畫產業(yè),其中不乏手冢治蟲、宮崎駿這種開宗立派的宗師級人物。

它,就是《大鬧天宮》;而它的父親,就是中國動畫開山鼻祖——萬籟鳴。

生于南京的“公雞頭子”

萬籟鳴生于上世紀初的南京,幼年時家道不振,其父又受族人排擠。童年的萬籟鳴隨父母先后輾轉搬遷多次,在最后一個位于南京半邊營的家,他度過了從七八歲至18歲的十年光景。從小愛動的他作為孩子王,帶著三個弟弟和一眾小伙伴整天爬上爬下嘰嘰喳喳,好不讓附近鄰里頭疼。“公雞頭子”的雅號便是父親抱著幾許詼諧和無奈給他起的。為了讓他們不再打擾四鄰,母親請人教四個孩子繪畫,本意是修身養(yǎng)性,未曾想到他們竟然從此安靜下來,成了畫癡。

由于時局動蕩、家計日艱,17歲那年,萬籟鳴不得不棄學求職。機緣巧合的是,當時陶行知先生在南京一所學校當教務主任,正需要職員制作講義蠟板,美術功底扎實的萬籟鳴一試即中。在刻寫講義期間,萬籟鳴曾去聽過陶行知先生幾次課,陶先生告誡學生要有所創(chuàng)新,不能只讀課本、循規(guī)蹈矩,要想前人所不能想,做前人不敢做之事……他深為折服,在他后來的藝術生涯中,這種求新求異、勇為人先的意識始終影響著他。

在刻寫蠟板之余,他經(jīng)常以“萬海嘯”的名字給報紙畫刊投稿插畫。隨著發(fā)表作品數(shù)量增多,他還在同事中獲得“海翁”的稱號。就在他以此自得時,辦公室一位老先生卻皺著眉頭說:“小老弟,萬海嘯這個名字不太好,如果你一嘯,這個世界不就完了嗎?更何況上萬個海一起嘯,還是改個雅點的名字吧……叫萬籟鳴如何?別人都是‘萬籟俱寂’,可你好動,充滿生氣,就叫萬籟鳴吧。”

如同大圣之遇唐三藏而更名“悟空”,“萬籟鳴”此后就成了他一直沿用的名字。

上海打拼初識動畫

好景不長,萬籟鳴在學校的職務不到一年就被人頂替了。與此同時,他的初戀情人因為家人反對而被迫嫁給了一個40多歲的男人作填房,不久便香消玉殞。經(jīng)受雙重打擊的他郁郁寡歡,一度想離家出走、獨闖天涯。就在這時,他意外地在報端看到了上海商務印書館招收美工的信息。于是他精心繪制了畫稿寄出,經(jīng)過半個月的等待,終于收到了通往上海的車票。

初到上海的萬籟鳴可謂如魚得水,當時需要添加插圖的作品大多臨近付印,但萬籟鳴從來都是認真閱讀作品,掌握主旨后用心構圖,仔細畫好。后來他還兼任了《良友》畫報的編輯,出版了《人體表情美》和《人體圖案美》等美術專著。

然而,工作上的初有小成并不能解決一家老小的生計問題,1919年大弟萬古蟾到上海學畫時,萬家實際上已經(jīng)破產。而后萬古蟾學成工作,大多數(shù)收入也是用來還債。此后二弟萬超塵、三弟萬滌寰也先后來到上海學習、工作,其間無不仰仗萬籟鳴的收入。在這種極度困難的情況下,多虧他的妻子陳藹卿勤儉持家,極力支撐著兄弟們的美術夢想。

20世紀20年代初期,剛傳入中國的動畫片一下把萬氏兄弟吸引住了。這些作為加片放映的動畫短片喚醒了兄弟們兒時的記憶,母親的手影、秦淮河邊的走馬燈和西洋畫,以及幼年自制《西游記》皮影戲的情景一股腦兒地涌上心頭。這些外人看來的點綴深深打動了他們。萬籟鳴深信,這種藝術形式可以把中國千百年來的傳說表現(xiàn)得更為神奇,而文化教育、科學普及也可以借由動畫變得更為生動易解。這個強烈的藝術理想,正如同當年對繪畫的熱愛一般在萬籟鳴心中燃燒起來,他決心為中國的美術電影貢獻青春,不讓外國人專擅其美。

崎嶇曲折的探索之路

試制動畫面臨的第一個困難就是要搞清動畫原理。由于當時國外影視業(yè)對動畫技術的壟斷,四處托人收集資料的萬氏兄弟終究還是一無所獲。幸運的是當時商務印書館有個影戲部,萬籟鳴便留意借工作之便多結識一些電影工作者,慢慢積累了一些基礎的專業(yè)知識。為了搞清動畫原理,沒錢買電影機的他們就用一張一張的畫稿替代一格一格影片進行試驗。就這樣,兄弟四人擠在天通庵路三豐里一個狹小低矮的亭子間里,開啟了中國動畫的歷史。

他們先是一口氣畫了20多頁的馬,然后按住畫冊一角迅速讓頁面落下,試了十幾次,馬總是似動非動。萬籟鳴猛然想到人物靜止時,拍出來電影是靜止的,那么人物運動起來,拍出來的肯定也是運動的!于是兄弟們仔細分解了馬跑步的動作,從靜止、起跑到慢跑、狂奔,最后歸于靜止,重新又畫了20多頁,照用舊法讓畫頁快速落下,畫面上的馬終于“奔跑”了起來。兄弟們欣喜若狂,覺得一匹馬不過癮,于是你畫貓來我畫鼠,不一會兒“貓抓老鼠”的動畫就完成了。“這一夜我們興奮異常,又是笑又是唱,眼眶里滿含淚水。我們畫呀畫呀,從動物畫到人物,從室內背景畫到室外背景。你翻給我看,我翻給你看,百看不厭,竟通宵未睡。”多年后,萬籟鳴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仍難掩興奮。

解決了原理問題,接下來便是拍攝一段動畫短片。他們把生活起居的那間七平米的亭子間充當片場,將生活費用壓到最低,硬是把省下的每一塊銀洋都花在動畫上。從二手店淘來的“安賴蒙”木殼攝影機,經(jīng)兄弟們改造成了攝影、放映兩用機。除了這臺機器,他們只有鉛筆和幾只普通的燈泡。萬氏兄弟白天奔波生計,晚上就擠在亭子間里精心繪制畫面、拍攝、沖洗……他們夜以繼日地工作,也不知失敗了多少次,終于在一個夜晚,那個亭子間里窄小的墻壁上映出了動畫形象。“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也分不清是心酸,是興奮,還是歡樂。我們一遍又一遍地放映,好像看不夠似的,直到我們怕放映機受不了才停下來。”萬籟鳴后來回憶說。

1924年,得知萬氏兄弟動畫試制取得成果性進展,商務印書館影戲部主任陳春生便委托他們在業(yè)余時間為本館自主研發(fā)的華文打字機拍一個動畫廣告片。當1925年《舒振東華文打字機》廣告片在河南路總發(fā)行所放映時,盡管簡單粗糙,依然轟動申城。畢竟這是中國人憑自己的力量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中國動畫歷史性的第一步。

從《大鬧畫室》到《大鬧天宮》

廣告片拍攝完成后,萬氏兄弟把目光投向藝術性的動畫短片。為了游說老板們投資拍片,萬氏兄弟可謂踏破鐵鞋。然而有的資本家認為進口美國卡通片更合算;有的覺得動畫只能在正片前附帶放映,等于“嫁個小姐再賠個丫頭”;有的頂多愿意投資拍廣告片,不愿花大價錢投資藝術片;更有人嘲笑他們的作品簡陋可笑……兄弟們在尋找投資人方面吃盡了苦頭,終于在長城畫片公司打開了突破口,對方同意撥給他們一小筆經(jīng)費,把公司的攝影機借給他們拍攝。四兄弟明知經(jīng)費不足,但也不敢多要,生怕項目告吹。

為了節(jié)約成本,《大鬧畫室》采用拍攝真人與動畫合成片的模式進行。在試制過程中,許多零件是他們在舊貨鋪配的,有的甚至是像撿破爛一樣撿來的。多年后,萬古蟾面對“中國動畫拓荒者”的美譽,自嘲當年更像是一個“拾荒者”。他們一度沒錢買賽璐珞透明片,就畫一段拍一段,再把墨汁洗去二次利用。繪畫用的顏料對濕度十分敏感,他們不得不晴天灑水、雨天放桶石灰來“人工調節(jié)”。十分鐘的短片背后,是9600個畫面的繪制,是不知多少個通宵達旦的描畫、拍攝和沖洗。1927年,在這個逼仄的亭子間,終于誕生了我國第一部動畫短片——《大鬧畫室》。

此后的十年間,萬氏兄弟和多家公司合作,拍攝了十多部內容積極、富于教益的動畫影片。我國第一部有聲動畫片《駱駝獻舞》就是這個時期的產物。

1938年6月,迪士尼的《白雪公主》在上海上映,風靡一時。有些眼紅的資本家經(jīng)人介紹找到了萬籟鳴和萬古蟾,表示愿意投資拍片,而且拍的正是兄弟們夢寐以求的《大鬧天宮》。然而就在影片先期工作即將完成之際,物價飛漲,投資商見賣掉囤積的膠片能“賺快錢”,遂找借口誣陷萬氏兄弟違約,除了膠片,還把他們花費數(shù)月心血的600張分鏡拿去才算了事。

就在萬氏兄弟一籌莫展之際,新華聯(lián)合影業(yè)公司派導演方沛霖拿著《鐵扇公主》的劇本找上門來。他們答應承接該片,條件是把劇本改為隱含“民眾團結一心,堅持戰(zhàn)斗,取得最后勝利”的抗日主題。影片拍攝過程中,萬氏兄弟既要想著如何省錢,又要時刻關注工作進度。兄弟們每天花大量時間培訓練習生的同時,還要見縫插針完成影片的造型、背景設計和分鏡等藝術構思。在制作的中期,影片一度面臨經(jīng)費困難,幸得上元銀公司老板盛丕華及時支持,雙方簽訂專映協(xié)議后,全長9760尺、可放映90分鐘的中國第一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才在抗戰(zhàn)期間最艱苦的歲月里拍攝完成。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占領租界,《鐵扇公主》作為戰(zhàn)利品被擄走。1942年2月,影片在日本人控制的上海國際劇場上映六天,連日滿座,觀眾達18000余人。同年9月,影片更名《西游記》在日本上映,同樣大受歡迎,拷貝遠銷東南亞,海外華僑和觀眾盛譽如潮,萬氏兄弟也聲名遠播。這部影片在日本上映時,深深打動了后來成為日式漫畫鼻祖的手冢治蟲,當時只有16歲的他毅然棄醫(yī)從畫,走上動漫創(chuàng)作的道路,日后才有《鐵臂阿童木》《森林大帝》等一系列經(jīng)典之作。

1942年,新華聯(lián)合影業(yè)卡通部在日寇的鐵蹄下解散,此后萬氏兄弟在混亂的時局中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繼續(xù)制作動畫的愿望看似已越來越遙遠。1948年,萬籟鳴和萬古蟾抱著動畫夢想前往香港,然而因缺乏資金和技術人員終究難以實現(xiàn)。此后兩兄弟只能留在長城公司做些美工工作,雖不愁生計,卻日感前景渺茫。在香港,他們積極參加文藝界進步人士組織的讀書會,得知新中國日新月異的發(fā)展,不由萌生了回歸之心。于是1954年利用應邀回大陸觀光的機會,萬籟鳴索性直接留在了上海。1955年11月,萬古蟾也費盡周折離開香港,前來和哥哥匯合。年近六旬的萬氏三兄弟(萬滌寰此時已定居洛陽)再度聚首。在他們眼前的是廣闊的廠房、嶄新的設備和熱情能干的年輕人,這一切不正是萬籟鳴兄弟夢寐以求的工作環(huán)境么?

于是,萬籟鳴留在了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繼續(xù)自己的動畫夢想。自1954年起,萬籟鳴先后導演了《大紅花》《墻上的畫》《驕傲的將軍》等彩色動畫短片,但他夢寐以求的還是將《西游記》中最激動人心的“孫悟空大鬧天宮”繪制成電影,這是他懷揣了40多年的心愿,雖幾經(jīng)坎坷,但從未放棄。終于,《大鬧天宮》被列為“1961—1963美術片選題規(guī)劃”創(chuàng)作劇目,制片廠將籌拍的任務交到萬籟鳴手中,而這時,他已經(jīng)60歲。他懷著一顆赤誠的童心,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作品的制作上。1961年,《大鬧天宮》上集問世,在萬籟鳴心中沉淀了20多年的美猴王形象石破天驚,現(xiàn)于世間。影片長達12本,手繪畫稿就有70000余張。

萬籟鳴清楚地記得上集最后一場配音時的情景。他說,那天的孫悟空似乎格外地神采奕奕、勇猛矯健,只見他揮舞著金光閃閃的金箍棒,與腳踏風火輪的哪吒殺成一團。哪吒哪里是孫悟空的對手,丟失了風火輪敗下陣去,孫悟空指著狼狽逃跑的哪吒放聲大笑起來……“我吁了一口氣,孫悟空的歡樂、勝利的笑聲突然一下子攥住了我的感情,一陣濃郁的幸福感,浸淫到我的全身……二十幾年來一直耿耿于心、渴望能見之于動畫的孫悟空終于誕生了。但,不知怎地,我眼眶里卻是潤濕的。”動畫里的孫悟空不僅感動了萬籟鳴,征服了無數(shù)海內外觀眾,斬獲多項國際大獎,也讓大洋彼岸的宮崎駿感動不已,堅定了他矢志一生投身動畫事業(yè)的決心。

今年是萬籟鳴先生去世20周年。作為伴著《大鬧天宮》《神筆馬良》長大的一代人,如今看著日本動畫如日中天,看著印度電影異軍突起,看著歐美大片鋪天蓋地,看著國產片掙扎求生……很多人抱怨國內的“大環(huán)境不好”“資本逐利”“觀眾水平低”,那我們該怎么辦?我想,萬籟鳴這一生,便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