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街是無奇的。如果你自小生長于斯。
街長約三里,分東西兩段。西街多為民居,磚墻青瓦,幾乎家家門前有水井一口,汲水,淘米,也洗濯。小孩在木盆里歡騰,姑娘的頭發(fā)越篦越長,男人一桶清水從頭澆下,便宣告盛夏的降臨。東街是典型的前店后宅,一層或兩層的木構(gòu),沿街一溜兒排門,門板一扇扇打開,生意一點點蘇醒。煙雜,香燭,鹵肉,谷酒,鐵器,裁縫,各式竹草布藝編織,賣針頭線腦起家的“陳老發(fā)”,都經(jīng)營了百年。
老街兩端,天然地交替著日與夜,動與靜,連亙起來的是一方方青石板,石下流水,蜿蜒東向,接內(nèi)河,通長江。遠鄉(xiāng)鄰省,雜貨魚鮮,商旅穿梭,老街因港興市,時稱“小漢口”。彼時,隔壁的漢口猶似黃鶴樓邊的一朵云,在我,老街是這座城市的一切。吃飯,睡覺,念書,成家,一生。老街是一件反復洗曬的衣裳,它舊了,你大了,總有幾粒紐子遺落不覺。新華書店就是繞不開的一粒。
全城獨此一家。飛檐翹角不識煙火,花格窗欞隔斷春秋,店員倚著柜臺織毛線。這店是熱鬧中的孤零。是上小學了,父親牽著我的手,第一次走進,他說,你讀書了,可以買書了。我盯上了一冊連環(huán)畫,《章魚鬧?!?,彩色的,很“貴”,壹角玖分。這是今生擁有的第一本書。多年后,我把它送給了鄉(xiāng)下的堂弟,滿滿一箱子的小人書,堂弟一并喂給了柴灶。
書店兩側(cè)的窄巷子里,住著好些小伙伴。有一個綽號叫“蘿卜”的,被奶奶拉扯大,生得人高馬大,討厭上學,偷東西,打群架,也欺負過我。奶奶故后,蘿卜輟了學,想開家書店,說懶洋洋的,舒服。我笑他心大,你就想想吧。他騎著輛三輪車,在江邊小樹林外,擺了個租書攤,兩只可折疊的木箱子打開,三五格書架,插著很多小人書,平放在門板上,周圍扔六七把小矮凳,就算開張。他讓我去看書,不收錢。我放了學,常去。
江邊的少年好勇,愛游泳,一個猛子扎下去,有時就到了江北,有的就看不見了,上下溯游,還不一定撈得上來。有一回暑假,我在蘿卜的攤兒上看書,他忽然一指小樹林,叫了一聲,低低的。我跟著他跑過去,見一個男孩子,躺在草地上,像一條睡著了的大白魚。那草,綠得很深。蘿卜不做書攤了,也掙不了幾個錢。他去給人搬磚,頭頂?shù)乃喟逅?,結(jié)實地壓在蘿卜身上。
書店賣書,也賣盒帶,最多的是楚劇。老街最流行的聲音,不是罵娘,不是叫賣,是楚劇的悲迓,女腔,這是最楚人楚歌的聲音,凄怨流連,鉆心鉆肺,剛烈之至化纏綿。屋里的往生道別,屋外的新婚哭嫁,住家娛情,店鋪招客,滿街是悲迓的調(diào),日子是萬年的長。我很早就明白了,什么是長歌當哭。
二
你是怎么覺得自己長大了呢?有那么一秒,你非常渴望有一輛單車。小學與初中,都離家不遠,走著去。單車,意味著你可以走更遠的路。
市區(qū)擴張,中心南移,老街舊了,書店搬了。父親把他的那輛老爺車給了我,永久牌,“二八”式。我駕馭它著實困難,它桀驁不馴,橫沖直撞,屢屢將我摔倒在地。越是害怕摔跤,越是摔得鼻青臉腫。有一次,我火了,啥也不顧,豁出去了,雙手擰住龍頭,左腳蹬下踏板,驅(qū)動慣力,順勢身體前伸,右腿后揚,劃過一道弧線,穩(wěn)穩(wěn)地騎到座上,車子飛馳而去。
覬覦已久的升級版新華書店,占據(jù)了一個樓面,我買了一套《歌德詩集》,上下冊。但我對這種“大而全”的書店。日漸興致索然,觸目都是教輔與試卷。課堂是戰(zhàn)場,一入學校,我們都是童子軍。玻璃球暗了,滾鐵環(huán)銹了,游戲機火了,晚自習的燈徹夜不眠。父母們要從孩子身上爭奪逝去的時光。我的老爺車奔突在堤壩、山麓、湖畔、鄉(xiāng)野,十里荷塘,千峰疊嶂,說不出的話,關不住的心。你還是不知道世界的遼闊。
體育館外側(cè),有條狹長的小路,賣的多是小吃、文具和玩具。小清新的禮品正在興起,我溜達進一家賀卡鋪子,花鳥風、水墨畫、“四大名著”繡像,好看得很。想要什么?一個長發(fā)的小伙子卷著碗熱干面,趿拉雙拖鞋出來。隨便兜兜,我有點不好意思。里頭看看?他表情莫測,令人失措。他放下碗,只顧朝里走。
穿過幾米黑黢黢的走道,右拐,見一面厚布簾,他撩起一角,進去吧。我猶猶豫豫,登堂入室,簾子在身后垂下,斜光從天窗灑落,兩三張陌生的臉漂浮在塵埃里,誰也不說話。我聞到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咳嗽,打噴嚏。一個大胡子朝我笑笑,習慣了就好。他的手指在空中畫了個圈兒。房間不大,約十平米,四壁櫥架都是書,地上也堆滿了書。發(fā)黃的,殘頁的,被水漬油漬黏住了的,封面打了濃黑“×”的,扉頁蓋著某某學校、某某圖書館印章的,那些印章,圓形的紅已近赭石,方形的藍已類藏青,全是舊書,莫知來處。
我挑了幾本,有尼采的《悲劇的誕生》、薩特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一抬頭,屋頂那盞白熾燈亮了,泛著黃光。那條路叫“信息巷”,未知名從何來。
信息巷附近有一所著名高中,我多次經(jīng)過而不知。后來以考分被錄取了,才恍然。只竊喜的是,逛舊書店更方便了。高二開學,分發(fā)新教材,很重,我懶得拿回,先放在教室抽屜里。在公交車站遇到一個女同學,書包鼓鼓囊囊。問她,全背回去啊。我正拎著幾本剛淘來的舊書。車上又問她平常都看些別的什么,她說什么都不看,學業(yè)緊,只讀當?shù)厝請蟆D敲凑n外書呢?那都是沒用的啊,又不考試。我望著她發(fā)際線依稀出現(xiàn)的“少年白”,自慚不已。
我一直在讀無用的書。直到今天。
那些舊書、新書,走哪買哪,也走哪丟哪,一讀或再讀,看懂了沒有,我不知道,也無關緊要了。
“我生命中劃時代的一切,都是來自邂逅,從來不是來自一種建議。”我從未膜拜過尼采,但他的這句話仍然記得。
三
離了老街,別了老港,乘客輪順江東去,到上海,念大學。
淮海路是奇怪的。東湖路生生地將其劃成兩個街區(qū),東區(qū)衣香鬢影,朝飛暮卷,戲碼日夜輪轉(zhuǎn);西區(qū)斂聲靜氣,出將入相,洋房深掩傳奇。
西區(qū)是淮海路,也是上海的“附臺”。戲劇學院、音樂學院、話劇中心、交響樂團、歌劇院、京劇院、昆劇團、越劇院、滬劇院,經(jīng)緯星布,步行可至。這里排練好了,到東區(qū)演出。淮海路的“上場門”在哪里呢?陜西南路地鐵站。
地鐵一號線從正北到西南,拉了長長的一撇。這一筆,最有頓挫的站點,不是火車站,不是徐家匯,是陜西南路,散步五分鐘便是東湖路。出陜西南路地鐵站,一邊是老牌的國泰電影院和蘭心大戲院,一邊是后起的百盛和巴黎春天。上世紀90年代,百盛是時尚更迭的晴雨表,也是情侶碰頭的首選地。季風書園亮相地下站廳,得天獨厚。它開業(yè)時,我面臨大學畢業(yè)。十年間,大抵沿著一號線,季風挺進了八家分店。這是我去過最多的書店,還在不同的門店合作過戲劇、講演和朗讀活動。
買書,閑逛,逗留,季風與別的書店也沒什么兩樣。無意直奔主題,那一本自己想要而未覺的書,就在那里,默然一現(xiàn),不驚不擾。如同遭逢對的人,可遇不可求。我在這里頓挫,因為它給予了我安靜。
似乎一夜之間,季風七家門店相繼歇業(yè),總店遷往地鐵十號線的上海圖書館站廳,碩果僅存。但也只能維系到明年元月。“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這里,那些閃耀的思想,請最后一次回到我的腳下。”今年春,20歲的季風揭開了倒計時紀念序幕,各種回憶文字,20場文化沙龍,門口貼滿留言卡片的玻璃似一段哭墻。季風創(chuàng)始人嚴搏非說:“這會是一場美的、優(yōu)雅的、有尊嚴的告別。”
我感到難過,卻無法悲傷,也沒了憤怒。
曾經(jīng),從隱匿深巷的無名書屋,到繁華大街的軒敞書店,那些年愛讀書的人還真不少,人們把它叫做八十年代。季風的華年,卻是一支逆生的錦瑟。為什么有的書店還能守住甚而擴張,季風卻步步淪陷,無處靠泊,慘淡、悲壯,瀕臨至此?你要么賣書,要么賣咖啡,要么同時賣,偏要做啥個勞什子講堂,自以為是地想啟蒙天下。所謂“獨立的文化立場,自由的思想表達”,你所要的一頁哈貝馬斯,早已比不過一杯哈根達斯。你更不能想象,剃頭刀去兼做手術刀。對不起,我又做了一回戳破窗戶紙的老男孩。我忘了父親的那句話:說穿了,漏水。
前幾天我去理發(fā),老板陽陽不在。打電話,他開了新店。我趕過去,果然花籃簇擁,鳥槍換炮。陽陽襯衫雪白、皮鞋锃亮,拾掇得山青水綠。他逢人就屁顛屁顛,我好哥們打的來捧場了。我說理個發(fā),20塊,你嘚瑟個啥?他要免單,我說照付。送我出來,正下雨,我等車,他遞煙,自己不抽。我說,好好開店,好事。
有朋友說,最近政策利好,實體書店回暖,你又讀過那么多書,頗有感觸吧。謝謝儂!我乘過無數(shù)航班,就能知道大飛機是怎么上天的?我真心波瀾不興。比諸看看街肆上的燈籠,我更愿聽聽青石板下的流水。
書店是個啥?不就是一爿店唄。
凡得自由生長,即是天道。
(作者單位:上海市劇本創(chuàng)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