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8日晚,北京國家大劇院的歌劇院沸騰了:偉大的歌劇作曲家威爾第的名作《弄臣》(原文直譯《里戈萊托》),由國家大劇院和意大利帕爾瑪歌劇院聯(lián)合制作在這里首演。享譽“世界第一弄臣”的著名男中音歌唱家里奧•努奇扮演了弄臣里戈萊托,這個集可憎小丑與心碎父親于一身的男主人公。演出現(xiàn)場極為火爆。此后,2010年、2011年和2014年,由努奇主演的《弄臣》密集地復排演出,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每當?shù)诙唤Y束,在觀眾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聲中,努奇和飾演吉爾達的女高音歌唱家都會返場,再度演繹該幕終場的“復仇二重唱”,創(chuàng)立了國家大劇院歌劇節(jié)的一道靚麗風景。2017年,國家大劇院將2014年的演出實況制作成視頻資料,以便更多受眾能夠目睹這部名劇的精彩演繹。
作為歌劇史上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威爾第以他的卓越藝術成就,在意大利歌劇史乃至世界歌劇史上占有一席突出的位置。歌劇藝術一向是神祇、英雄、皇室與貴族的天下,19世紀中葉以前,鮮有真正的平民百姓作為主要人物登臨歌劇舞臺。但追求民主自由的威爾第打破了這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他讓普通人,尤其讓一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做了他歌劇作品的主人公,1850年創(chuàng)作的《弄臣》中的里戈萊托即為其中之一。
歌劇《弄臣》改編自法國文學大師雨果的劇本《國王尋樂》。1849年,威爾第看到了《國王尋樂》的劇本,便請劇作家皮亞威改編為歌劇腳本。雨果原作是揭露16世紀法國國王及其左右的荒淫無恥的,所以奧地利檢查官認為在革命情緒高漲時,讓人民看到一個荒淫放蕩的帝王形象是不明智的,于是堅決不肯通過歌劇腳本。最后威爾第與皮亞威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將劇情發(fā)生地從巴黎改為曼圖亞,將人物中的國王改成公爵、弄臣改名為里戈萊托……但作曲家與編劇沒有更改劇情:里戈萊托身患殘疾,性格畸形——作為公爵的“弄臣”,他既為虎作倀又飽受侮辱與欺凌。讓這樣“卑微、低賤”的主人公站在舞臺中心,展示于聚光燈下,威爾第挑戰(zhàn)了歌劇藝術貴族化的“社交娛樂”之風,使它成為具有一定現(xiàn)實意義的“嚴肅”藝術。
該劇劇情講述的是:曼圖亞公爵欺侮霸占了不少朝臣的妻女,朝臣們敢怒不敢言,于是把仇恨集中到經(jīng)常助紂為虐的弄臣里戈萊托身上,搶了他的女兒吉爾達獻給公爵。里戈萊托買通刺客要刺殺公爵,不想吉爾達為愛情毅然替死。夜半時分,心懷復仇快意的里戈萊托意外地發(fā)現(xiàn),麻袋中的遇害者竟然是自己的女兒……
雨果曾說:“蒂布萊(即歌劇中的里戈萊托)是個殘廢人,蒂布萊是個有病的人,蒂布萊是個宮廷丑角:這三重痛苦使他變得惡毒——這就是這出戲的基礎。蒂布萊痛恨國王因為他是國王,他痛恨貴族因為他們是貴族,他痛恨一般人因為他們都不是駝背。他唯一的消遣是使朝臣和國王永遠沖突,利用較強大的人去毀掉較弱小的人。”雨果說,戲劇的真正主題是“詛咒”,“這詛咒落到了誰的頭上?是落到了國王的弄臣蒂布萊的頭上嗎?不是。這詛咒落到了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父親的蒂布萊的頭上,他有一顆心,他有一個女兒”。
歌劇的主題同樣是“詛咒”。被公爵奸污了女兒的蒙泰羅伯爵詛咒了公爵與里戈萊托。里戈萊托一心想讓咒語只落在公爵頭上,不料公爵無恙,唯一遭受報應的人是里戈萊托自己。威爾第用音樂塑造了這個具有邪惡與父愛雙重人格的復雜人物,而且通過音樂讓雨果的主題內涵傳播得更久更遠。
歌劇不能像話劇一樣憑借語言營造戲劇張力與刻畫人物,它倚靠的是音樂,倚靠音樂傳達情感情緒的功能特長來實現(xiàn)戲劇。
19世紀的歌劇,作曲家經(jīng)常會設置一兩個甚至若干個不同性格的音樂主導主題(亦可稱為主導動機),傳達作品的立意,揭示主題內涵,刻畫人物性格,表現(xiàn)特定的感情情緒……譬如《茶花女》中的“愛情”主題,《卡門》中的“卡門”主題(也稱“命運”主題)。這種手法被瓦格納完善并提升到創(chuàng)作原則的理論高度,并在他的“樂劇”類作品中被推向極致,例如《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等。威爾第也使用了主導動機手法,雖然與瓦格納有本質上的不同?!杜肌非白嗲潦?,樂隊便以銅管樂音響演奏出“詛咒”這個主題,音樂通過特定的節(jié)奏型和音樂的力度變化來傳達“詛咒”的威嚴與可怖。緊接著一個哀泣的主題出現(xiàn)(它后來出現(xiàn)在里戈萊托第二幕上場尋找被搶走的女兒時),之后又回到“詛咒”。兩個主題的巨大反差更強化了各自的音樂性格。劇中“詛咒”音樂主題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被霸占了女兒的蒙泰羅伯爵向里戈萊托和公爵這對狼狽為奸的主仆發(fā)出詛咒之時。此后,每到戲劇關鍵部位,“詛咒”主題都會以原型或其變形發(fā)展的面貌出現(xiàn),貫穿在里戈萊托的戲劇動作和心理變化之中,貫穿起全劇的關鍵節(jié)點,直到劇終。
威爾第之前,歌劇作品的主人公幾乎都是單色彩的正面人物,他們要么英勇神武,要么癡情悲戚;如果是悲劇結局,那么不是壞人作祟,就是出于誤會……總之,這些人物欠缺豐滿的立體感。而在《弄臣》中,里戈萊托卻是猥瑣惡毒、為虎作倀,卻又渴求保持一點可憐自尊,并極具父愛之復雜的“圓的”人物。威爾第給他設計的唱段極力刻畫出他的多面性格。第一幕開始,舞臺上便呈現(xiàn)出曼圖亞公爵府邸奢糜淫亂的舞會場景。里戈萊托在華麗的舞曲中上躥下跳,為主人的淫亂牽針引線,甚至半真半假地獻策,建議公爵殺掉丈夫以竊取其妻。然而蒙泰羅伯爵一發(fā)出詛咒,這個前一分鐘還在仗勢欺人的弄臣立即變了。他喃喃吟詠著“詛咒”主題“那老頭的詛咒多可怕”;他與刺客討論刺殺公爵的預案;他敞開心扉,袒露自己被扭曲的心靈:
老頭的詛咒不能忘!
哦,人類和自然,
你們使我變得邪惡不善!
做小丑,令人惱恨,
變畸形,多么難看!
我每天都得強顏歡笑,
不能用眼淚消除憂愁煩惱!
我侍候的這位主人,
快活年輕,
有權有勢,
漂亮英俊。
睡意朦朧時還要命令我:
“小丑,講個笑話來聽聽!”
我就得立刻遵命。
……
我今后一定要重新做人。
老頭的詛咒不能忘。
這個念頭,
它總是不斷地擾亂我的心房。
莫非我將會遭到災殃?
不會,不必恐懼驚慌。
作曲家在這里安排的是一大段深入刻畫人物的內心獨白,依然以“詛咒”主題貫穿。它以比詠嘆調更接近“說”的歌唱來揭示里戈萊托的屈辱、仇恨、憤怒、恐懼等矛盾乃至變態(tài)的心理狀態(tài),深入挖掘出里戈萊托的痛苦與糾結。緊接著,音樂戲劇節(jié)奏為之一變,自然轉到他和吉爾達歡欣、優(yōu)美的二重唱場景。前后張弛變化,完成了里戈萊托從小丑到慈父的身份轉換。
往日,里戈萊托靠耍弄群臣發(fā)泄自己的憤恨并取媚于公爵,因此遭到群臣一致的忌恨,于是他們搶走他的女兒吉爾達獻給公爵。第二幕,里戈萊托前來公爵府找尋女兒,和群臣發(fā)生沖突,矛盾開始迅速激化。其中里戈萊托的唱段“你們這些狗強盜”,是一首著名的詠嘆調段落。在這首詠嘆調中,里戈萊托的情緒大起大落,幾經(jīng)變化。他先是對群臣怒斥:“你們這些狗強盜!”被朝臣阻擋侮辱后,他的憤怒化為了悲傷:“你看,我哭了。”接下來則哀憐地向他們乞求,“老爺們,發(fā)發(fā)善心,把女兒還給我這可憐的父親”。但群臣對他毫無憐憫。其后的二重唱段落,吉爾達從公爵內室奔向父親,他馬上笑逐顏開:“這是玩笑,我不計較。我剛才哭過,現(xiàn)在又笑了。”但當發(fā)現(xiàn)女兒已失身后,他則又粗暴喝斥群臣,“你們都給我滾開!”從此戲劇性一路走高,直至里戈萊托決意復仇而女兒百般勸阻的“復仇二重唱”唱響,戲劇被推到了第二幕的高潮。
應該說明的是,《弄臣》的所有人物,包括合唱隊,無論“戲份”多少,都有著鮮明的個性:吉爾達單純、癡情,為變心的愛人獻身,直至生命即將結束,她的音樂都那么優(yōu)美純情,是世人鐘情的花腔女高音角色;公爵紈绔輕薄,視下屬為草芥,視女人為玩物,其歌唱輕佻浪漫,抒情男高音帕瓦羅蒂的演唱曾經(jīng)傾倒無數(shù)聽眾;其他人等,刺客陰鷙,其妹馬達萊娜火辣熱烈,群臣道貌岸然卻個個心懷鬼胎——面對公爵主子和面對卑微的里戈萊托時,合唱音樂截然兩副嘴臉。最容易被忽視的是蒙泰羅伯爵,兩次詛咒都從他口中而出:第一次引起里戈萊托深深的憂慮與恐懼,滋生了刺殺公爵的念頭;第二次則直接觸發(fā)“復仇二重唱”,促使里戈萊托的“復仇”行動實施。蒙泰羅是“命運之神”的肉身,是出場僅兩次卻主宰了悲劇的靈魂,“詛咒”主題也可直接稱為“蒙泰羅主題”。
所有這些人物的音樂刻畫,都是在他們的戲劇行動中表現(xiàn)出來的。以第三幕開場的四重唱為例:里戈萊托為了讓吉爾達醒悟,將她帶到刺客的家門外,于是吉爾達看到了公爵見異思遷、始亂終棄的真面目。作曲家在這里安排的四重唱被歌劇界內人士和廣大愛好者奉為經(jīng)典:墻內是公爵與刺客之妹調情的場景,旋律輕佻、浮華、好聽;墻外是燃燒著復仇烈火的里戈萊托和他傷心的女兒吉爾達,宣敘性的音樂極力刻畫里戈萊托的苦口婆心與吉爾達的心碎欲絕。一堵墻隔開的兩重空間,兩組人物的心聲被作曲家有效地組織到一個音樂整體之中。這種多重空間的表達只有歌劇才能做到,因為歌劇,或者說整個歐洲音樂體系,就是一個立體的、共時性的多重空間。
里戈萊托讓女兒立即離開,他則和刺客約定,夜半時分刺客完成刺殺公爵的
行動,他來收尸。里戈萊托沒有料到的是,吉爾達沒有走,她又返回到刺客的住
處。全劇的終場音樂極為震撼:吉爾達在電閃雷鳴之中毅然敲開了刺客的家門,
迎向那本應刺向公爵的匕首。夜半12點的鐘聲敲響,里戈萊托如約回來,迫不
及待地拖走刺客所給的麻袋,他要將仇人的尸體親手扔到河里,享受復仇的快樂。
不料,他突然聽到了“女人善變”,那首公爵常掛在嘴邊的小調。里戈萊托怔住
了。他打開麻袋,看見的竟是奄奄一息的女兒。他抱著女兒吉爾達的尸體絕望地
呼喚,“詛咒”終于應驗,應驗到自身,卻未應驗于仇人。吉爾達終于死于父親
的復仇,千呼萬喚也喚不回來了。
里戈萊托再一次唱出了“詛咒”主題,樂隊全力予以呼應——該劇從“詛咒”
主題開始,以“詛咒”主題告終,威爾第用音樂的方式詮釋了雨果的戲劇主題。
(作者單位:中國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