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畫者赤腳,屈膝蹲于畫布之上,左手伏地,右手提筆,以水墨起筆,若折枝花卉,又若龍爪雛形。畫者衣衫襤褸,但有解衣般礴之勢。旁有兩人觀摩作畫,一人剪著雙手,著官靴官帽長袍,側身而立;一人合手于前,著官靴長袍,直面畫者。兩人居高臨下,卻又不乏虔誠之態(tài);畫者心無旁騖,卻又不無謙卑之姿。畫布左前方,則有一石質筆筒,內有毛筆兩支及畫(紙)五卷,旁有水盂一個。這是清代人物畫家蘇六朋筆下的人物形象。從作者題識可知,畫中主角為南宋畫家陳容。蘇六朋這樣題道:“宋陳容善畫龍,得變化之意,潑墨噀水成云霧,常醉余大叫,濡墨,信手涂抹,然后以筆成之?;蛉w,或一臂一首,約不可名狀者,不經意而皆入神妙。浮山七十二洞天樵子南溪蘇六朋。”鈐白文長方印“手眼”。題識內容來自元人夏文彥的《圖繪寶鑒》,但個別文字略有出入。就畫面圖像而論,蘇六朋筆下的陳容是一個布衣畫家,且地位卑微。那歷史上真正的陳容到底是怎樣的形象呢?

陳容以畫龍著稱。他字公儲,號所翁,福建福唐(今福建福清)人,是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的進士,做過國子監(jiān)主簿、福建莆田縣主簿,還曾在權臣賈似道幕下做過賓僚。陳容的好友、廣東籍詩人李昂英在為陳容赴京城履職所作的《送陳公儲序(名容所齋)》中稱其“百家九流之說無不通;古今天下,事事物物,必究其所以然。長章巨篇,杰壯奇詭”。而陳容的同鄉(xiāng)好友、理學家林希逸在為其所作的《莆守監(jiān)簿陳所翁祭文》中也稱其“興托之勝,凌霜噏霞;才思之妙,舒英吐葩;少作流傳,誦不容口;老筆縱橫,醉不停手”。元代學者湯垕在其《畫鑒》中也稱“近世陳容公儲,本儒家者流”。據(jù)此可知,陳容實為一個具有學識和功名的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這與蘇六朋筆下的陳容形象可謂霄壤之別。有意思的是,蘇六朋筆下的陳容雖然是南宋人,但卻著清朝服飾,可見蘇六朋本意只是追求藝術真實,而非歷史真實。他筆下的陳容,實則是經其解構和詮釋了的畫家陳容,而非南宋畫壇上真實的陳容。

陳容的作品以民間傳說中的龍為主題。龍是十二生肖之一,但卻是一個虛構的動物,它是權勢的象征,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常見的圖騰符號。因而陳容的畫作自然也就受到大眾的追捧,故在南宋以降的收藏界,陳容一直是以職業(yè)畫家的身份出現(xiàn),而其獲取功名、博學多才的儒生形象,則因其畫作的廣泛傳播而淡出歷史視野。所以,蘇六朋筆下的陳容形象是可以想見的。再者,陳容為福建人,其藝術活動大多活躍在閩地,福建與蘇六朋生活的廣東為鄰省,兩地藝術家多有往還,蘇六朋的繪畫就曾受到閩籍畫家上官周的影響。故在兩省所見陳容作品較多,現(xiàn)收藏于廣東省博物館和中國美術館的陳容《云龍圖》就曾分別經廣東藏家羅天池和廣東新會陳氏祠堂收藏。蘇六朋有可能見過陳容作品,且對陳容的相關傳說和文獻資料有所了解,因而才在畫中出現(xiàn)陳容揮毫的場景。

值得一提的是,類似的畫面也出現(xiàn)在蘇六朋畫給“瑤軒三兄先生”的《人物團扇》(廣東省博物館藏)中。該畫所繪為一畫者彎腰弓身,左手持筆洗,右手以指代筆于畫布上恣意揮灑。畫者依然衣衫襤褸,赤腳,褲腿上卷,一副落拓不羈的形象。畫布左前方為一筆筒,內有毛筆五六支,旁有瓷盤與水盂各一,一書童蹲坐于地,右手按硯,左手研墨,地上另有畫(紙)兩卷。兩人站于畫布前側,一人剪著雙手,一人合手于前,著裝與形態(tài)均與上述畫作相類。另有一拄杖老者,顯然為路經此地,駐足觀看。畫中并無題識說明是畫何人,但其所描繪的對象,卻與前述陳容畫龍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同時也與文獻記載所言陳容“脫巾濡墨,信手涂抹”相吻合,因而將其定為蘇六朋所繪另一版本的陳容畫龍,也是切中肯綮的。該畫題識云,“瑤軒三兄先生屬正,夏五月六朋”,鈐白朱文連珠印“枕琴小印”(枕琴為蘇六朋字)。與前述《陳容畫龍》(香港藝術館藏)相比,兩畫均為團扇、絹本,廣東省博物館藏本所繪陳容畫龍構圖較為復雜,畫面除多出兩人外,還出現(xiàn)假山、畫案及松樹、雜草、欄桿、遠山等襯景。兩畫中的兩位觀畫者極為接近,顯示出蘇六朋作品的程式化傾向。此類小品在蘇六朋傳世畫作中較為多見。因蘇六朋基本上以鬻畫為生,故其作品多受藝術贊助人左右,無論是題材、構圖,還是在尺幅方面,大抵如此。團扇因其尺幅小,構圖簡單,易畫且速成,價格低廉,更容易快捷地滿足市場所需或社會應酬。因而在其作品中出現(xiàn)數(shù)量可觀的團扇就不足為奇了。又因需求量大,對于蘇六朋來說,怎樣在短時間內提升“產量”,的確是一件頗費思量的事。所以,在其作品中經??梢娝榍賵D、山市圖、盲人打斗圖、群盲評古圖、盲人聚唱圖、蘇武牧羊圖、東坡品硯圖、漁樂圖、對弈圖、清平調圖、寫經換鵝圖、金蓮歸院圖、太白醉酒圖、文姬歸漢圖等一題兩畫或多畫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所見的兩幅《陳容畫龍》團扇即又是一例。

(作者單位:中國國家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