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自45歲起北游,至70歲病逝,一直由一馬一騾陪伴,漂泊于北中國,幾乎沒有返回故鄉(xiāng)。山西曲沃是他終老之地,而選擇曲沃,顯然不是偶然。他跟曲沃有著怎樣的因緣?為什么他對曲沃這片“叔虞封唐之地,三晉發(fā)祥之端”情有獨鐘?很值得我們探究一番。
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小除夕。入夜,萬籟俱寂。顧炎武忽然來了興致,想寫一個條幅,略加思索,選擇了王維的《山中與裴秀才迪書》。這些文字跟他在曲沃生活的環(huán)境有點接近:“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yuǎn)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fù)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
前一年的新年,顧炎武還是在汾陽度過的,他居住在兵部職方主事王德元的家里。過完年,嗣子衍生陪他離開汾陽來到曲沃。轉(zhuǎn)眼間,顧炎武已經(jīng)在曲沃住了一年。算起來,在北游的25年間,除了曲沃,他很少能夠在一個地方淹留超過三個月的?;蛟S因為他到了曲沃以后,連天氣也似乎比在汾陽時好了,不再那么奇寒。在曲沃的日常開支也比在汾陽節(jié)省了很多,這是令人高興的。
前些時候,曲沃縣令熊僎又來看望顧炎武。熊僎是兩年前被任命為曲沃縣令的,對于顧炎武的到來他十分歡迎,并作了妥帖的安排。
一開始,顧炎武似乎沒有打算在曲沃長住。他已經(jīng)定居華陰,從華陰到曲沃路途較遠(yuǎn),終究不方便。在山西期間,他曾幾次路過曲沃,對這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前一年四月,他也曾返回華陰居住了一段時間,想不到竟不斷有人監(jiān)視和騷擾,他覺得很不自在,一怒之下決定離開華陰。八月初二,他從華陰途經(jīng)運城,去往曲沃。熊僎很敬重顧炎武,聽到他回來的消息,立刻命車輿到縣城30里外的侯馬驛迎接。
顧炎武進入曲沃縣城后,住在了玄帝廟。誰知他剛剛安頓好,卻突然生病了,連連嘔吐腹瀉。幸而請來儒醫(yī)郭自狹,給他服用了幾副中草藥,病情得以減輕,不久便可以下床行走了。
說起來,還是康熙元年(1662),顧炎武自河北游山西,到了大同、渾源、晉南、平陽。自從在陽曲(今太原)三晉書院結(jié)識著名理學(xué)家衛(wèi)蒿(絳山先生)后,顧炎武便與曲沃結(jié)下不解之緣。他曾與衛(wèi)蒿、傅山一起在絳山書院講課。這里殿宇軒敞,環(huán)境幽靜,更有遠(yuǎn)近聞名的文昌閣,被譽為三晉人文薈萃之地。他主講政治、經(jīng)濟、史地等學(xué)科,聽眾常達數(shù)百人。但是他總覺得城內(nèi)太嘈雜,希望能在清靜的環(huán)境生活。九月間,顧炎武把住所搬到了上坡韓境的家里;十月份,又搬到了下坡韓村、韓宣的宜園。
就在十月間,顧炎武得到了遠(yuǎn)方傳來的消息,清軍勢如破竹地攻入了云南昆明。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璠服毒自殺。吳三桂的家產(chǎn)被清軍抄沒,不再抱任何希望的陳圓圓雙手合十,縱身跳進了蓮花池。整個昆明城遭受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也許,對于康熙皇帝來說,從此政權(quán)得以穩(wěn)固,能長長地舒一口氣了。但抗清斗爭的完全失敗,卻令顧炎武感到無限的失望,內(nèi)心的悲涼只能寄托在詩句里。
身在南臨澮水的宜園,遙望曲沃十景之一的絳山冰巖,顧炎武告訴自己,時至如今,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把全部的心思收攏,“著書陳治本,庶以回蒼穹”。
顧炎武在宜園夜以繼日地工作,終于完成了以畢生精力編撰的代表作《日知錄》。這部思想學(xué)術(shù)價值極高的皇皇巨著,以經(jīng)義、治道、博聞為脈絡(luò),共計32卷,1020條,包含著十分精湛的歷史考據(jù)成果和引古籌今、經(jīng)世致用的重要思想。
《日知錄》卷三十一,有關(guān)于《唐》和《晉都》的條目:
《左傳•昭公元年》:“遷實沈于大夏。”《定公四年》:“命以唐誥而封于夏虛。”服虔曰:“大夏在汾、澮之間。”杜氏則以為太原晉陽縣。按晉之始見《春秋》,其都在翼?!独ǖ刂尽罚?ldquo;故唐城在絳州翼城縣西二十里,堯裔子所封,成王滅之,而封太叔也。”北距晉陽七百余里,即后世遷都亦遠(yuǎn)不相及……
春秋時晉國,本都翼,在翼城縣,及昭侯封文侯之弟桓叔于曲沃,桓叔之孫武公滅翼而代為晉侯,都曲沃,在今聞喜。其子獻公城絳居之,在今太平縣之南、絳州之北。歷惠、懷、文、襄、靈、成六公,至景公遷于新田,在今曲沃縣,當(dāng)汾、澮二水之間,于是命新田為絳,而以其故都之絳為故絳。此晉國前后四都之故跡也。晉自都絳之后,遂以曲沃為下國。然其宗廟在焉……
東周以往,曲沃代翼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事件。然而關(guān)于“古曲沃,今聞喜”的爭議,1000年來從未停歇。顧炎武不能不認(rèn)真加以考察。曲沃是晉國的始封地,都城故絳和宗廟社稷所在地。在這里完成一生嘔心瀝血的著述,還有什么能比這更令人欣慰的呢?
撰寫之余,他或漫步吟誦于曲沃古城的城基,或眺望晶瑩發(fā)亮的絳山冰巖,撫今追昔,寄托自己內(nèi)心的憂患憤懣之情。宜園秀美的景色,也使他消除案牘勞形的疲倦,重又獲得旺盛的寫作激情。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呼應(yīng),故絳、新絳、絳山……竟與他的原名顧絳如此契合(后來改名炎武,是因為仰慕文天祥學(xué)生王炎午的為人)。至少,一個絳字令人感到熟稔而親切。
在宜園白石樓,顧炎武還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為嗣子衍生議婚。他打算娶靳家的女兒為媳,縣令熊僎等四位朋友做了證婚人。這一番連續(xù)幾天的熱鬧,讓顧炎武全然忘卻了自己病懨懨的身體。
到了年底,李因篤由于大雪阻攔,不能親自前往曲沃,特意讓兒子給顧炎武帶去了五首詩和一床棉被,致以真摯的問候。這一切都讓顧炎武感受到無限的暖意。他寫了一首長詩《酬李子德二十四韻》,作為給李因篤的回禮,對友人信札中蘊含情誼的感激,對始終在行旅中的自身命運的思考,溢于言表。
顧炎武畢竟已到古稀之年,身體明顯感到虛弱。前些時候又患了幾次風(fēng)寒,還常常嘔吐。放在以前,自己覺得病不算太重,挺一下就過去了,如今卻不行,兩條腿發(fā)軟,路都要走不動了。俗話說,病從腳上起。走不動路總是一個不好的預(yù)兆。
這天已是小年夜,如果在江南,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殺豬宰羊,蒸糕團、做新衣,忙著過年。孩子們等不及了,不怕天寒地凍,跑到外面放起了鞭炮。所有的歡愉都一下子被端到了空中。顧炎武細(xì)想起來,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在老家昆山過年了?不知怎么,他的心底浮現(xiàn)出一股難以排遣的思鄉(xiāng)之情。
他想,待身體康復(fù)一些,是該抽個時間回老家看看了。兩年前的正月,突然收到妻子離世的信,他揮淚寫下五首感情至深的詩,遙作祭奠。前些日子他開始籌劃,今年的春天必須回去一趟,甚至計算好了一路的行程和逗留的時間:蘇州住一個月,昆山住半個月,千墩住一個月;各處的墳?zāi)估響?yīng)走一趟,歷年來先后逝世的親友,需要吊慰,淮揚白下(南京)以至嘉湖數(shù)郡交好之士,也應(yīng)該去拜訪一番,需要兩個月;淮安勘書出書,需要一兩個月;加上夏暑秋潦冬寒,不利于行路,另外,還必須在春天去春天回,來回就得一年的時間……
回一趟老家昆山,需要一筆不小的開支。加上刻書印書,那開支就更大了。顧炎武早早地籌劃著,可是身體偏偏不爭氣。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雖然自己的飲食跟平常差不多,但“末疾”不能痊愈,行走就比較困難。
所謂“末疾”是指四肢的疾患,他手足水腫,步履艱難。末疾其實是由嚴(yán)重的腎炎引起的,醫(yī)生給他配了豨苓等一系列中藥,以消除水腫。然而,雖看起來病情有所緩和,卻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恰恰加重了他腎臟的負(fù)擔(dān),并且讓血壓升高。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小除夕之夜,思念故鄉(xiāng)的顧炎武揮筆以行書寫下王維的一段文字,每一個字都流暢而又見骨力。隨后,他留下了落款“壬戌小除日昆山顧炎武”。無論漂泊何處,他的根是在昆山。
他哪會想到,僅僅過了十天,所患末疾就讓生命走到了盡頭。顧炎武的喪事是韓宣等人操辦的。韓宣親自扶柩,并與衍生一起護送靈柩回到千里之外的古鎮(zhèn)千墩。
顯然,曲沃人對顧炎武的感情,恰如顧炎武對曲沃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