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83年前,工農紅軍沿著羊腸小道翻越長征途中的最后一座大山時,西蘭公路兩邊的“左公柳”樹影婆娑,那年在六盤山山坳里拾柴草的父親,只有七歲。
在一個世紀的櫛風沐雨中,六盤山溝溝壑壑,草木黃了又青,青了又黃。
2018年10月,涼風漫過綿綿六盤山。距主峰米缸山50公里開外,下梁凹和關塬咀兩個丘陵相擁在一起,山腳下,紅瓦白墻的農舍緊緊偎依,世代以農耕為業(yè)的村莊——楊堡村,安臥在這里幾百年了。祖父和父親都出生在這里,星星、蝌蚪、山雀,這里也占滿了我兒時的全部記憶。
午后,我爬上山崗,尋找那兩塊熟悉的田地,那是父親在艱苦歲月養(yǎng)活全家人的“根據(jù)地”。黃土、玉米、野菊花,閃著柔和的光芒,山風輕輕地吹,野草輕輕地擺。少年的我,曾在這里趕著羊群,揮著長鞭,翻過山梁。
天藍,云白,山尖,溝多,一層層梯田,通往云層深處,昔日山頂?shù)那f稼地如今長滿了蒿草。父親耕種過的那兩塊狹長的地,算不上肥沃,蜿蜒如飄帶,現(xiàn)在寂靜得很。我的造訪讓突然受驚的野雞撲棱著翅膀飛出草叢,翻過山頂,落到另一面坡的苜蓿地里。那時家家有耕牛,山梁最高處,往往種上牛最喜歡吃的青草苜蓿,夏天開紫色的花,蜜蜂在花叢中嚶嚶。暑假早上,父親踩著露珠,上山割草,快要好了,父親在山上呼喊我的名字:“收平子!”聲音從山谷飄蕩到小村上空,鉆到屋檐下,我到了苜蓿地,父親已將苜蓿捆好,我背小捆的,父親背大捆的,這是牛一天的口糧。40多年后,地還是那塊地,路還是那條路,只是看不到父親熟悉的身影。苜蓿沒人收割,這個秋天下午,枯黃凌亂,沒了昔日的蓬勃。
從農業(yè)生產合作社大集體到包產到戶,父親在山上的梯田里耕種了50多年,汗珠子流進土地里,父親和他的好幫手牛彼此默契配合,牛在前負軛前行,父親在后弓腰扶犁。云開霧散,天上突射霞光,太陽將父親和耕牛的影子投射在山谷中,周圍是攀爬陡峭山崖的羊群,還有跟在我身后蹦蹦跳跳的黃狗。
伴著安靜的田園童話般的景色,是年復一年的揮汗勞碌。山頂上這兩塊最遠的地,是十幾畝地中的主地,種起來最吃力,耕地、運肥、鋤草、收割,父母將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地里。
3月,地氣萌動,經(jīng)冬麥苗蘇醒了,喝足了春雨,長得飛快。5月,抽出長長的麥穗。7月,金黃的麥浪隨山勢起伏,劃出優(yōu)美的弧度,梯田像平臥山巒的長虹,彩虹的一頭系在父親的鐮刀上,另一頭是蓄勢以待的糧倉。父親在這兩溜地里,傾注了全部心血,麥穗開花結籽,能產約1000斤糧,那是家里的大半口糧。山頂糧食收割后,拉運全靠人背牛拉。
靠山吃山,在父親眼里,“山活著,就能養(yǎng)活人”。風吹過起伏的山梁,莊稼地沙沙作響,漫山遍野,麥浪滾動,山的身子也在晃動。父親說,山是活的,山養(yǎng)活著一莊人,風調雨順的年份,只要不懶,祖祖輩輩就有口飯吃。父親認為每個山頭都住著山神,正月里,父親要去山神廟上香,求告山神,保佑年年豐收。
從地里回來,我站在下梁凹的山坡上。凹上的秋天靜謐祥和。我看見山下村子色彩斑斕,黃的樹葉,紅的屋瓦,藍的彩鋼棚。
小時候,我從屋檐下眺望對面這片山坡,深秋,山上一片金黃,坡上落了厚厚的楊樹葉。
現(xiàn)在,我站在山坡樹下,俯瞰小村的屋檐,紅色瓦片閃亮,我童年小小的身影似乎在跳躍,任由時光穿梭搖擺。
2017年是楊堡村變化最大的一年。危房改造基本完成,土坯房被推倒后,磚瓦房落成,有人家還建起了二層樓。黃墻藍瓦的土坯房,是父親那代人的作品,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就地取材?,F(xiàn)在,這些遮風擋雨的土坯房成了泛黃的照片。
不過,父親住的半土半磚木結構的老屋總算被保留下來了。其實,這房不算老,是1993年重建的,當時老房子快要坍塌了,全家省吃儉用開始籌備建房,大哥駕著牛車到河灘拉石頭,幾十車石頭作為地基,四腳承重用的磚垛子都是老式的,磚是老磚工手工制作、土窯里燒出的青磚,屋頂上的檁條都是山里的木頭,椽檁榫卯相連,經(jīng)受住了汶川地震,還算結實。
父親住在里頭,很暖和,很舒適。在我的支持下,大哥也將老屋瓦換成新的琉璃瓦,山墻上涂了層水泥遮擋風雨。土房里老式的窗格和門扇得以保留,依舊可以貼窗花和門神,這是西北農家平安的符號,是吉祥歲月的印記。我知道,在新農村的快速建設中,父親得和以往的歲月艱難告別,對于父親這個年紀的老農,二牛抬杠種地伴隨著他一輩子,他對黃土地和耕牛的感情,如同一個老戰(zhàn)士對待他在戰(zhàn)場上用過的老步槍一樣,雖然情感上很割舍,然而時光像黑白電影,逐漸遠去。
新的時代終究要來臨,如今,楊堡村房舍、道路都煥然一新。
站在下梁凹,看到新的村莊,片片紅色琉璃瓦閃閃發(fā)光,楊堡村房舍重建只花了兩年時間,村貌變化令人感慨。
農民富裕了,文化娛樂也豐富了,2017年和2018年,村里連續(xù)兩年辦起了文化藝術節(jié),由村民自發(fā)捐款籌集演出資金。新修的楊堡村文化廣場,舞臺寬闊,兩場秦腔由名角唱響。而在舞臺廣場的對面,建了老年食堂。這是一項愛心工程,將村里60歲以上的留守老人集中起來,給他們解決吃飯問題。水泥路通到每家每戶,家家有冰箱、洗衣機,24小時供應自來水,隨時有熱水洗澡。晚上,幾十盞太陽能路燈齊刷刷亮起來,山村霎時燈火通明。
幾千年來的牛耕歷史翻過去了,新一代年輕的農民搞養(yǎng)殖,開飯店,辦工廠,富裕起來后,進城買房子,農民變市民,城市化進程勢不可擋??纯次羧諢狒[的鄉(xiāng)村小學,校舍整齊,但已空蕩蕩,雖然不免令人失落,但這畢竟不是壞事。
現(xiàn)在,90歲的父親眼睛徹底看不見了,但每天下午,太陽暖融融的時刻,他習慣坐上輪椅,由大哥推著來到熟悉的路口,耳聾眼瞎的老農民們又聚集在一起,費力地聊天,聊過去,聊現(xiàn)在。而楊堡村的新農民則刷著朋友圈,和親朋好友即時聯(lián)系。
我打開手機地圖,六盤山雖然地廣人稀,但地圖放大后楊堡村三個字赫然在目。想想父親,在貧瘠的黃土地上下了一輩子苦,能活到今天,其實是改革開放后這連綿的群山回報給他這個厚道老農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