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皇室貴族、文人墨客和平民百姓都喜歡養(yǎng)貓,不同階層的人們賦予了貓兒不同的色彩。寺院里的高僧大德們同樣養(yǎng)貓、詠貓、說貓,常以貓兒為禪機闡釋深奧的佛學道理,這使貓兒有了不同尋常的禪趣和美感。佛教與貓是中國貓文化史中獨具魅力的部分。

谷隱蘊聰禪師的故事

湖北襄陽峴山峰巒疊翠,竹木清幽,山谷中有座谷隱寺,是東晉佛教高僧釋道安所建。北宋初年的谷隱寺住持蘊聰禪師精通佛典,讀佛經(jīng)而能明深意,可謂盡備天下禪門精華。他的弟子曇潁禪師也是北宋有名的禪僧。一次曇潁去請教蘊聰禪師如何理解曹洞宗本寂禪師所講的“夜半正明,天曉不露”的含義,蘊聰禪師回答了一句詩:“牡丹花下睡貓兒。”

曹洞宗是禪宗南宗五家之一,它吸收了許多儒家和道教的思想,將日常生活中的事物、語言融入禪學修行中,而且善于以幽默智慧的偈語禪詩,在貌似答非所問中闡述佛學道理。

曹洞宗佛學思想中以“正偏回互”之說最具特色,他們認為宇宙的本體(真如)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有著五種境界,稱作“洞山五位”,用正偏來表示,“正”代表宇宙本體,“偏”代表現(xiàn)實世界。萬事萬物之間存在著“回互”與“不回互”的關系:所謂“回互”就是事物的互相融合貫通,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不回互”是說萬物各有位次而不雜亂。本寂禪師最早提到“夜半正明,天曉不露”兩句話。夜半正明指暗中有明,天曉不露指明中有暗。曹洞宗主張明暗之間,本體與現(xiàn)象的統(tǒng)一平衡、體用融合、明暗相衡是最高境界。這種“偏正回互”思想是曹洞宗對禪宗修行和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的哲學思考。

蘊聰禪師“牡丹花下睡貓兒”的詩句源于古人對貓的生理特征的認識。貓的眼睛對光很敏感,貓眼的瞳孔可以隨光線強弱而變化,早晨如棗核,中午成一線,晚上似滿月。古人常常把貓和牡丹花聯(lián)系在一起,有許多以《牡丹戲貓圖》為題的繪畫和詩文。例如,《夢溪筆談》中記載,歐陽修曾得到一張古畫,上繪一叢牡丹花,花下有一貓。歐陽修正在鑒賞此畫,兒女親家丞相吳育來訪。吳育一見此畫,便說:“此正午牡丹也。”歐陽修問如何分辨出來,吳育說道:“其花披哆而色燥,此日中時花也;貓眼黑睛如線,此正午貓眼也。若帶露花,則房斂而色澤。貓眼早暮則睛圓,日漸中狹長,正午則如一線耳。”蘊聰禪師正是借用日中牡丹和貓眼一線正當午的現(xiàn)象,通俗易懂地說明本體(真如)與現(xiàn)實世界平衡的禪學思想。牡丹花象征榮華富貴,禪宗視為色相;睡貓代表著不為眼前的色相所動。牡丹花下,正午時節(jié),貓兒或睡,或瞇著雙眼,對一切無心無念,不起思量?!段鍩魰肪矶涊d,南宋時,僧人問靈巖寺了性禪師“如何是獨露身?師曰:牡丹花下睡貓兒”。“獨露身”是指在現(xiàn)象幻化中追求本體(真如)的真諦,了性禪師與蘊聰禪師的回答是相同的,說明禪修的終極境界在于“無心合道”,像午間牡丹花下睡貓兒一樣,放下雜念和執(zhí)著,不惑于物,不迷于相,即心是佛,無心是道。

在禪宗高僧大德的語錄中,還有許多關于貓的禪語典故,比如南泉斬貓、貓兒洗面、貓兒戴紙帽、寒貓不捉鼠、貍奴白牯、死貓頭、五白貓兒、貓兒犬子等,每一個關于貓的禪語背后都有著生動有趣、充滿智慧的故事。

寺院里的貓和牡丹

在早期的佛經(jīng)中就有關于貓的文字,比如東晉后秦鳩摩羅什譯的《大莊嚴論經(jīng)》卷十八就記載了一則佛教寓言故事。貓進入寺院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唐代。傳說,貓是唐三藏取經(jīng)時從天竺帶回中國的?!稜栄乓怼吩唬?ldquo;中國無貓,種出于西方天竺國,不受中國之氣。釋氏因鼠咬壞佛經(jīng),故畜之。唐三藏往西方取經(jīng)帶歸,養(yǎng)之,乃遺種也。”《玉屑》:“貓乃西方遺種。夫開辟之初,禽獸即與萬類雜生,故‘五經(jīng)’早有貓字,何待后世釋氏取之西域之遺種耶?”元代以后,民間流傳著一種買賣貓兒的格式契約《貓兒契式》,其中有詩曰:“一只貓兒是黑斑,本在西方諸佛前。三藏帶歸家長養(yǎng),護持經(jīng)卷在民間。”唐僧成了引進貓兒的不二人選。《爾雅翼》和《玉屑》都是南宋人的著作,故難以判斷貓是否真是唐僧取經(jīng)帶到中國的。但在中國古代,紙絹的佛經(jīng)最怕水火和啃噬經(jīng)卷的老鼠卻是事實,所以,貓確因捕鼠護經(jīng)本領而被僧人接納,成為寺院里的一員。

唐代寺院養(yǎng)貓的記載最早見于唐代高僧道宣所著的《行事鈔》。釋道宣是佛教南山律宗開山之祖,精持戒律,反對在寺院畜養(yǎng)貓狗,認為在寺院里無節(jié)制地畜養(yǎng)貓狗,違反戒律規(guī)定。“南泉斬貓”是佛教與貓的歷史中最有名的故事?!毒暗聜鳠翡洝肪戆擞涊d:“池州南泉普愿禪師者。……師因東西兩堂各爭貓兒,師遇之,白眾曰: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眾無對,師便斬之。”寺院里,僧人們?yōu)榱艘恢回埰鹆藸巿?zhí),普愿禪師見到了,便對眾僧說,如果不能闡釋其中的佛學道理,我就斬殺此貓。此事影響很大,成了著名的禪宗公案,后世高僧大德們無不加以詮釋,爭論不休。南泉普愿禪師是唐代禪宗高僧,他將禪宗“平常心是道”思想運用于生活中,開啟了禪宗“生活禪”的進程。“南泉斬貓”并非真是殺生犯戒,而是表明斬卻眾僧迷惑于物相、去除執(zhí)念的決心,是禪機智慧的體現(xiàn)。

寺院的僧人最初也會從別人那里求貓,先后伺養(yǎng),不斷繁殖。清代性音重編的《禪宗雜毒?!芬粫?,收錄南宋名僧虛堂智愚禪師、南叟茂禪師和元衡禪師的三首詩,即《求貓》、《失貓》和《謝貓》,反映貓在寺院里的生活和僧人對貓的態(tài)度。如南叟茂《失貓》:“捕鼠生機頗俊哉,受他籠檻竟難回。勞人幾度空敲碗,連喚花奴吃飯來。”這只生活在南宋臨安(今杭州)徑山寺的貓叫“花奴”,捕鼠的身手矯健,但不愿被關進籠子,竟然逃掉了,和尚敲著貓食碗呼喚花奴回來吃飯也不見蹤影。

寺院的和尚還會把幼貓送給友人。南宋名臣鄭清之得到香山禪師送的兩只貓,為此作《香山老惠兩貓》和《香山貓食粥》詩,其中有詩句曰:“伽梨親抱貍奴送,管是南泉是趙州。”“梵宮新遣兩貍奴,晨粥饑餐食肉如。”“伽梨”即袈裟,代指僧人,“梵宮”即寺院。寺院里給詩人送來兩只貍貓,不管是南泉禪師還是趙州和尚的貓,貓兒早餐喝粥如同食肉一般美味,說明寺院里的貓竟然與僧人們一樣,也是食素的。

《五燈全書》記載,元代著名高僧千巖元長禪師在靈隱寺后山草庵不憚寒暑,發(fā)憤參禪,“如坐萬仞崖頂,若停百尺竿頭”,“忽鼠翻貓食器墮地有聲,恍然開悟,覺而躍起數(shù)丈”,從而傳嗣中峰明本大和尚的衣缽,成為臨濟宗二十世。這個記載說明寺院里不僅養(yǎng)貓,而且有專供飼養(yǎng)貓的食器。元代詩人周權(quán)曾送給和尚一只貓,希望它能夠陪伴和尚參禪念佛,特作《送貍奴無言師》詩:“香積清齋禪老家,地無余鼠涴塵沙。貍奴不用慚尸素,清夜蒲團伴結(jié)伽。”

宋元以后,寺院養(yǎng)貓或僧人養(yǎng)貓的記載就很多了,比如明代郎锳《七修類稿》中記載,杭州真如寺的景福和尚“畜一貓,日久馴熟。每出誦經(jīng),則以鎖匙付之于貓?;貢r,擊門呼其貓,貓輒含匙出洞;若他人擊門無聲,或聲非其僧,貓終不應之”。石成金在《禪宗直指》一書中曰:“佛法工夫,舉起話頭時,要歷歷明明,如貓捕鼠相似”,“貓捕鼠,睜開兩眼,四腳撐撐,只要挐鼠,到口始得,縱有雞犬在旁,俱不暇顧”。僧人對貓捕鼠的神態(tài)描寫得非常生動,并借此說明參禪的道理?!肚灏揞愨n》講,妙果寺的釋悟一總結(jié)出許多養(yǎng)貓的經(jīng)驗,他認為:“貓性不等,有雄桀不馴者,有和柔善媚者,有散逸喜走者,有依守不離者。大抵雄貓未閹,及大貓初至,難于籠絡,故蓄貓必以小,必以雌也。”他把寺院里的貓稱作“兜率貓”“歸佛貓”。

明朝馮夢龍《古今笑史》是一部從歷代正史及野史筆記中搜集的笑話集,書中有一則“貓五德”的笑話。“萬壽僧彬師嘗對客,貓踞其旁。謂客曰:人言雞有五德,此貓亦有之。見鼠不捕,仁也;鼠奪其食而讓之,義也;客至設饌則出,禮也;藏物甚密而能竊食,智也;每冬月輒入灶,信也。”貓捕鼠是天職,僧人彬師的“貓五德”之說可謂是佛家的“笑談貓論”。

唐宋以后,牡丹花也多植于寺院之中,這從唐宋詩文可見一斑。唐人卓英英《游福感寺答少年》有“牡丹未及開時節(jié),況是秋風莫近前”句,福感寺在四川益州(今成都)。劉兼《再看光福寺牡丹》中“去年曾看牡丹花,蛺蝶迎人傍彩霞”,描繪的是四川榮縣光福寺牡丹盛開的景象。白居易《西明寺牡丹花時憶元九》“前年題名處,今日看花來。一作蕓香吏,三見牡丹開”,寫的是對長安西明寺牡丹的回憶。到了宋代,寺院里栽植牡丹、觀賞牡丹已非常普遍,而且歌詠牡丹、蘊含佛理禪趣也成風尚。宋代蘊聰禪師所在的谷隱寺也以牡丹聞名,北宋彭汝礪有詩贊之:“谷隱多牡丹,一花百千葉。一根出一切,一切一根攝。愛君看花處,立悟恒沙劫。其誰知此意?只有花間蝶。”宋代詩僧也有詠牡丹詩,既贊美牡丹,又抒發(fā)禪意,如北宋釋道潛《僧首然師院北軒觀牡丹》詩中句:“清凈老禪根道妙,即此幻色談真空。”釋覺范《次韻蘇通判觀牡》有“解空勿憶南泉老,但言如夢不言無”句。宋代寺院里種植牡丹,畜養(yǎng)貍貓,花語與貓趣相映成畫,引發(fā)蘊聰禪師用“牡丹花下睡貓兒”來闡述深奧晦澀的佛學禪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