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是在大興安嶺塔河縣永安小鎮(zhèn)開始寫作的。那時,因為家里沒有寫字臺,我在縫紉機上練筆,縫紉機正好面對窗口,窗外就是菜園,所以我寫不下去的時候就看著花圃上的蝴蝶,看枝葉扶疏的稠李子樹,無限美好。這種童年生活挺像蕭紅筆下的后花園。院門外的土路上,一會兒是人經(jīng)過,一會兒是豬哼哼著走過,一會兒是狗汪汪著路過,一會兒又是雞跑過,就是這樣的一種生活。我家前院是豆腐房,那時我經(jīng)常從家里倉房舀一點豆子,起大早去換豆腐,有時也會順手打一點豆?jié){回來。
小時候,挑水、劈柴、拉燒柴這些活兒,我都能干,我能連續(xù)挑幾擔水,直至把水缸挑滿。臘月的時候家家要洗被子、洗衣服、洗澡。我在《清水洗塵》中寫過那時的情景。臘月二十七八是放水的日子,燒上熱水,家家洗澡,從老人開始,然后到父母,最后是小孩兒,每個人都要洗。夏天,我一放學就扛著一條麻袋,去采豬食菜。豬吃得滿意時,小尾巴會晃來晃去,我就用一把破木梳給豬梳梳毛,梳的時候它特別幸福。所以,臘月宰豬的時候我很傷心,人家宰豬都高興,我卻哭,不舍得吃它的肉。但是過不上兩天,我又抵不過豬肉的誘惑,跟家人一樣吃起來,這就是生活吧。
我父親毛筆字寫得非常好,他就為各家寫春聯(lián)。父親一輩子給人家寫了那么多的“福”字,可是他福氣薄,走得早。我的生日是正月十五,父親總是想辦法做盞燈,因為我小名叫“迎燈”。我寫過一篇散文《燈祭》,描述了當時的情景,外面零下三四十度,用一瓢熱水澆上著霜的罐頭瓶,瓶底兒就會掉下來,再做一個底座,拿一根鐵絲穿起來,再把一根釘子從底座釘上來,釘子成了立柱,把蠟燭插上去點燃,正月十五我就提著它走。
那時家家豎一個燈籠桿,年三十要掛紅燈。一般人家砍的是樟子松做燈籠桿,它冬天不凋,明黃色的樹干,綠色松針,非常漂亮,人們叫它“美人松”。父親愛惜樹,只砍彎彎曲曲的小樹。他到大興安嶺以后得了嚴重的風濕病,40多歲的時候走路就有點一瘸一拐的,那時我就想,我家的燈籠桿太像父親了,它不直溜,總在搖擺著,掛燈時就要很小心,用線把燈籠拉到頂端的過程中,經(jīng)過它彎曲的地方要慢,否則用紅紙糊的燈籠會被刮破。
父親在文學上也影響了我。“文革”時他從學校被調(diào)到糧庫,他和母親晚上偷著聊《紅樓夢》里的情節(jié),我也在旁聽,他們讀的時候我也跟著讀,雖然完全讀不懂,但《紅樓夢》成了我最喜歡的一部中國古典小說。
后來,我的高考成績并不理想,去了大興安嶺師范學校讀書。但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我是最后一名被錄取的。那時,我寫了很多日記,記人、記風景。我經(jīng)常投稿,從學校步行去城里經(jīng)過火車道,有時就沿著這山間的車道一路走到郵局,把稿子寄出去。書店離郵局很近,那時家里并不富裕,我的生活費不多,為了省下錢來多買幾本喜歡的文學書,有時就得克制自己,算計著吃。高粱米最便宜,于是我經(jīng)常吃,把胃吃壞了,不止一次地嘔吐。
在八個人一間的寢室,熄燈以后我還想繼續(xù)看書,還想寫幾筆,就得點蠟燭,我的蚊帳都被燭火熏黑了。有時候又怕影響姐妹們的休息,我總是用手指去掐燭芯,將長了的燭芯掐短,燭火發(fā)出的光就弱了,而且燃燒的時間還長,也省了蠟燭。
我不斷地投稿,基本是以小說為主。我寫過一個短篇《友誼的花環(huán)》,投給《北方文學》,收到了編輯宋學孟的回信,他讓我修改??墒俏以礁脑绞。礁脑讲怀善?。宋學孟很有編輯經(jīng)驗,他來信告訴我不要再改了,說我已經(jīng)把它改得越來越糟糕,我就明白這篇小說是廢了。
1984年畢業(yè)的時候,我是宿舍的幾個姐妹中最后一個走的。因為要搭乘第二天的火車回塔河,我就提前把行李捆好。那一夜我在木板鋪上倚著行李和衣而睡,開著燈,有一種很凄涼的感覺。宿舍里到處都是被丟棄的東西,如一只絲襪、半截蠟燭等,我想起這幾年的校園生活情景,那種美好都遠去了,我們匆忙地結束了這樣一段生活,我特別感慨。所以,那個夜晚我就開始寫小說《那丟失的……》,很順利,幾乎沒有修改,因為是在很自然的情態(tài)下追憶大學生活。后來,這個短篇小說在《北方文學》上發(fā)表了。
其實在《那丟失的……》之前,我就寫了中篇小說《北極村童話》,沒有考慮什么技巧、什么立意,因為愛文學,我就特別想在畢業(yè)前夕寫一篇我生長的故土、我所熟知的一些人的事情。晚自習時我就開始寫《北極村童話》,沉浸在一種非常美好的狀態(tài)中,我想起家中的大黃狗,想起我怎么偷姥姥蒸好的干糧喂給它。這條狗叫“傻子”。我其實一頓吃不掉兩個饅頭,我總是吃完一個再拿第二個咬著,姥姥說,還能吃嗎?我說能吃。我咬著饅頭出去了,直奔后院,喂給傻子狗。
北極村那老房子其實還在,它有一個偏廈子,我們叫小倉房,那上面有個馬蜂窩。我小時候比較頑皮,有一個蜂巢掛在那兒,馬蜂進進出出,我就總想把這個蜂巢給搗了。姥姥警告我不要去,馬蜂會蜇到我的。有一天我戴上蚊帽,武裝到牙齒,拿著一根長竿,把馬蜂窩給捅了,結果還是被傾巢而出的馬蜂給蜇了。
我寫《北極村童話》的時候?qū)懙嚼褷?、姥姥,還有村東頭的那個蘇聯(lián)老奶奶,她是蘇聯(lián)“肅反”時代過來的。那時中蘇關系比較緊張,所以村人很忌諱和她交往,但是我們兩家的菜園相連,她經(jīng)常在菜園吆喝我過去。她給我烤毛嗑(葵花籽)吃,教我跳舞。冬天她戴著古銅色的頭巾,穿著到腳腕的長裙,抱著我跳舞,我就覺得這個老奶奶和我姥姥的風格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將《北極村童話》投給了《北方文學》,但是終審沒過,我的責任編輯認可這篇小說,便轉(zhuǎn)給了上海的一家雜志,最后編輯回復我說文字比較散文化。
1985年,黑龍江作家協(xié)會在蕭紅的故鄉(xiāng)呼蘭舉辦了一期小說創(chuàng)作班,我也參加了這個學習班,當時《人民文學》的編輯朱偉也到呼蘭給我們講課和審稿,他基本是審黑龍江那些比較有名氣的中青年作家的稿子。我那時比較青澀,很想讓他看看我這篇《北極村童話》怎么樣。他講完課出發(fā)回北京之前在會議室休息,我就拿著小說的手稿,忐忑地敲了敲門。我說:“朱偉老師,您能幫我看看這像小說嗎?”朱偉看了看我手中的稿子,因為是一部中篇,又是手寫稿裝訂到一起的,裝訂時我還用錐子鉆兩個孔,拿一根線繩穿上,所以感覺挺厚。他很客氣地說:“好吧,我一會兒要走,我翻一翻吧。”他很快看完了,就在出發(fā)前,他敲我的房門——我終生難忘,我也在很多文章里寫到——他說:“你為什么不早點寄給《人民文學》?”這對我真是莫大的鼓勵。
《那丟失的……》《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極村童話》等一系列作品的發(fā)表和轉(zhuǎn)載,使我走上了文學之路,而我并不知道這條路能走多久。直到今天,30多年過去了,我也50多歲了,我把自己的頭發(fā)也寫白了不少,容顏也開始逐漸衰老,現(xiàn)在也不完全用墨水來寫作了,可是我依然感覺到有一支無形的筆,這里面還注滿了墨水,而這墨水就是我心中涌動的對文學的熱愛。這墨水是我生長的這片土地的山川河流注入給我的,甚至植物和樹木的香氣凝聚成的一種無形的墨水還充盈在那里,還等待著我書寫,等待著我聞到它們別樣的芳香。它們可能會覺得我沒處在最好的狀態(tài),所以我一直說,沒有完美的寫作,包括《額爾古納河右岸》《群山之巔》,都有不完美之處。所以我有個習慣,就是每發(fā)表一篇作品,每隔幾年我都要回過頭來重新讀一遍,重讀一遍等于審視自己,自己做自己最好的批評家。
我在魯迅文學院的時候,給《文藝報》的一個作家談創(chuàng)作的專欄寫了一篇《遙遠的境界》的文章。我現(xiàn)在還是這么想,寫作最美好的永遠在遙遠的境界。俄羅斯有位作家寫過一篇散文叫《火光》,就是在一條河上行舟,前行時看到一團火光,大家覺得轉(zhuǎn)過彎就到了這個火光點,可是航行一段再看,火光好像還是那么遠,難以企及。這個時候的火光有點星空的氣象了。實際上真正的藝術,有的時候真是一種天堂的微光,遙不可及。寫作可能也是這樣。
(作者單位: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