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最初的蘇州,是“姑蘇城外寒山寺”。

詩里,有鐘聲烏啼,月落滿江,江楓漁火,寒霜滿天。那天,我站在寒山寺門前,沒有清涼如水的月色打濕眼眸,倒是得擔心被烈焰似火的日頭灼傷。寺中,香煙繚繞。身后,游人如織。我知道,當天是無法體會到詩人的寂寥了,我心里終究沒有那么一個空落落的寺院任鐘聲回蕩。于是,我悻悻踏上小舟,告別了它。

船娘搖著櫓,槳兒搭兩邊,搖啊搖,搖啊搖。記不清她是否花頭巾,是否黑布鞋,是否腰間拴了一方小小的汗巾。船客歪七扭八地斜靠著船舷,倚著拳頭粗細的立柱,一邊剝著橙子,油黃的皮兒水漉漉的瓤兒,嚼在口中生脆。那一次,我的姑蘇之行以琵琶女帶著吳儂軟語的“再會”而告一段落。別的,我已不記得。但那一句“再會”,卻忽近忽遠,飄在我的耳畔。我想,總有一日,我們將再會吧。

多年后,我和姑蘇相逢。不過是在一支曲子里打了個照面。曲子是《姑蘇行》,吹奏者是周秦先生。笛聲是綠瑩瑩的一縷絲線,既帶抑揚又帶余韻。它就這么飄呀飄,飄呀飄,飄到北京3月里還帶著寒意、但已透亮的天空里。這讓我感到悵惋,又涌起深深的思念。仿佛干涸已久的泉眼突然想起來,就突突突冒出泉水來了。我該重新去蘇州走一趟了。

我乘著地鐵,從北向南,從郊野進入了蘇城。我看到了湖泊,大的湖泊,小的湖泊,被農田切割得支離破碎;我看到了農田,大的農田,小的農田,被工廠和工地切割得支離破碎;我聽到了轟隆隆的聲音,不知道是行進中的地鐵發(fā)出的,還是高歌猛進的城市化。它讓城市和鄉(xiāng)村不一樣,讓城市和城市一樣,最后又讓鄉(xiāng)村和城市一樣。這些景觀使我感到麻木而又焦慮:我的感官麻木了,因為它和我所經歷過的其他城市沒有什么不同;我的心感到焦慮,因為它讓我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自己還能感受些什么。

直到進入老城區(qū),我才覺得心安。6月的雨,細細軟軟,淅淅瀝瀝。嗯,是梅雨時節(jié)。我下了車,撐起傘,聽著行李箱的滾輪濺起水花。眼里是朦朧的,鼻尖卻是清新的。

我的市井生活,是從一碗同得興的楓鎮(zhèn)大肉面開始的。我本來流連于燜肉和鱔糊,但店員說大肉面乃是時令菜品,其他季節(jié)吃不到咧。不多時,我的面前已經端上一碗面。面條一縷一縷,很細很順,像用篦子梳過。零星的蔥花是雨后池塘里的青蛙。當?shù)厝讼矚g這種清甜的味道。想想吧,松鼠鱖魚、碧螺蝦仁、響油鱔糊、桂花雞頭米、陽澄湖大閘蟹,哪一樣不是鮮波波、甜絲絲的。這些也許會讓川渝云貴人被麻辣酸爽慣壞了的胃腸睡過去。其實,我不喜歡面條,也不喜歡白肉,不過,這地道的風味多少讓我和日常的蘇城親近了一些。

我穿過錯落有致的小巷。這在北京,也許可叫胡同。有洗漱的,有淘米的,有吸水煙筒的,有搓麻將的,有騎摩托車的,有開小轎車的。走過一條接一條的小巷和一波接一波的市聲,就是拙政園了。

拙政園取“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為政也”之意,這讓我覺得索然無味,因為背后所氤氳的意象蕩然無存了。我們且不去管它,先入園吧。園里有荷,而且多荷。園子以幾方荷塘為中心。四周是回廊,是書房,是廳堂。荷生瓷缸里,則有節(jié)有度,不蔓不枝;荷生方塘中,則亭亭如蓋,連綿成田;荷生書卷中,則香遠益清,不染不妖。綠波蕩漾,讓人不禁浮想聯(lián)翩,那藕帶想必清甜爽脆如三伏天里帶水的青瓜,那藕段想必飽滿結實如剛滿月的娃娃的胳膊。想來荷也是華而且實的風物了。蓮藕自是佳肴,蓮蓬可供賞玩,蓮子可入湯羹可入藥,荷葉可遮陽蔽日,荷花可入詩入畫。“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更是成為清淳的民風。當然,不只有荷。那厚實的綠苔或斑駁的苔痕,讓人聯(lián)想起舊時文人的雅趣,將咀嚼過的碎米粒浸泡于水中成為米湯,趁雨后,灑米湯于石縫間,不多時,綠苔自然長出。那種無憂生計,甘心將時光都浸泡在一個庭院中,悉心打理一草一木,因自然之物而感懷動情的生活很難得了,或者就從未有過。

出了拙政園,我又探訪了獅子林和留園。確實是探訪。而我希望能與它們有某種對話。這種對話的感覺在獅子林最為強烈。不得不承認,獅子林很有故事,也很會講故事。它自己不說,不設置一個標準化的腳本或敘述方式,甚至沒有一條路線,處處皆是入口。它引導你去發(fā)現(xiàn),去探索它的秘密。像一幅卷軸畫,一邊開啟,一邊合上,和每一寸景致上都只做片刻的對視。景致是流動的,是即興的,在開啟之前,你很難設想接下來的景色,在合上之后,你只能從記憶中去回味印象。我于是投入到這一場情景劇中。雨時斷時續(xù),時強時弱。在假山里穿行,時上時下,時高時低。時而傘蓋圓張擋一席風雨,時而伸出舌頭來接雨水,讓這調皮的精靈跳一曲踢踏舞;時而藏身石林杳無蹤跡,時而探出身子來看一看湖上清風吹起的褶皺。間或遇飛瀑,遇紅楓,逢執(zhí)棋者,逢觀魚者。聽飛瀑擊澗聲,聽楓葉颯爽聲,聽棋子落花聲,聽魚兒甩尾聲。此中趣味,只有此間人知曉。留園,則擁有園林的各種元素,其中盆景最為出彩。蘊精巧設計于無痕之中,納山川景象于方寸之間。鵝卵石鋪砌的小徑上也有盆景圖案,心思細膩如此。遇長者閑話,街頭食點,人文歷史,竟不覺日已黃昏。

蘇州博物館是收束全程之所在。博物館身處鬧市區(qū),然心遠地自偏。它古典得那么現(xiàn)代,又現(xiàn)代得那么古典。一方面,玻璃,花崗巖,開放式鋼結構……現(xiàn)代的材質;簡潔,明快,通透……現(xiàn)代的審美理念。另一方面,游魚,潭水,修竹……古典的景致;寫意,傳神,寓情于景……古典的審美理念。中庭信步,過石橋,坐亭上,戲游魚,觀遠山,會以為自己本是山水畫中的一個人物。在《牡丹亭》中,柳夢梅叫活了畫中的杜麗娘;在蘇州博物館里,貝聿銘則讓我們都凝固在潑墨山水間。在館內,偶爾駐足。佛教展區(qū),落地玻璃窗外,是蒼蒼修竹,似乎能聽到山寺杳杳晚鐘,似乎能嗅到初秋濕濕桂子。書房展區(qū),雕花窗格外,是雨打芭蕉。內外相映成趣。

蘇州幾千年的歷史像一條長河,生生不息地流動著,向著遠方,向著未來。你會知道,那些無盡的、過去的、現(xiàn)在的以及未來的時間是如何展開,呈現(xiàn),綿延。那些自然地理、風土民情是如何使這片土地變得深厚,如何使我們在這座城市呼吸到現(xiàn)代化之外的其他氣息。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