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入尋常百姓家的《隨園食單》
袁枚是清乾隆年間與紀(jì)曉嵐并稱為“北紀(jì)南袁”的大名士,同時也是一位極講究的美食家,他的園邸小倉山房經(jīng)常舉行家宴,廣邀賓客,極有口碑。他將吃菜、做菜的心得編撰成書,名為《隨園食單》。此書分14章、332味,收錄菜肴糕點300余種,大起珍饈,小至粥飯,堪稱包羅南北。
《食單》分若干類。首先介紹下廚知識,羅列“須知”19條,對制肴之佐料、洗涮、調(diào)味、配劑、火候、潔凈及“獨用”(即螃蟹、羊肉腥膻物)等提出全面嚴(yán)格的要求。他的理論是:“廚者之作料,如婦人之衣服首飾也。雖有天資,雖善涂抹,而敝衣藍(lán)縷,西子亦難以為容。”如“潔凈”條中云:“切蔥之刀不可以切筍,搗椒之臼不可以搗粉。聞菜有抹布之氣者,由其布之不潔也;聞菜有砧板之氣者,由其板之不凈也。”他主張火候應(yīng)分武(急)火、文火、先武火后用文火等,并誡“屢開鍋蓋則多沫而少香,火熄再燒則走油而味失”。他還立14則“戒條”,反對“食前方丈”“多盤疊碗”的悅目之食,反對事先做菜“一齊搬出”,認(rèn)為“物味取鮮,全在起鍋時”。他強調(diào)上菜順序,“咸者宜先,淡者宜后。且天下原有五味,不可以咸之一味概之。慮客食飽,則脾困矣,須用辛辣以振動之;慮客酒多,則胃疲矣,須用酸甘以提醒之”。他還主張量力而行,反對“依樣葫蘆,有名無實”,提倡少而精,以擅長之肴奉獻(xiàn)。反對“強讓”即“惡吃”,主張“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便之入”“葷菜素油炒,素菜葷油炒”等,務(wù)使賓客頤顏、飽腹、心恬、意適。他的這些主張,在今天看來也極有科學(xué)道理。
《食單》中有不少屬家居之菜,但頗為新穎。如“黃魚切丁”,先醬油泡浸,瀝干后爆炒,帶皮肉煮半熟,再經(jīng)油燒,切塊蘸椒鹽。再如“羊羹”,即熟羊肉丁,以雞湯加筍丁、香菇丁、山藥丁同煨,味極鮮美,據(jù)說一見即令人欲滴饞涎。書中還有精美珍肴如“倪云林鵝”。倪云林本元代山水畫大家,與黃公望、吳鎮(zhèn)、王蒙并稱為“元四家”。據(jù)傳倪云林亦是一位善饌之人,尤善做鵝菜。“倪云林鵝”的做法為:整鵝一只,去凈后將鹽摻入蔥末、椒粉,用料酒調(diào)合擦拭鵝之腹腔,外涂以蜜、酒。然后于鍋內(nèi)放酒、水,用筷架鵝于水上,禁沾水,文火燒蒸。經(jīng)一定時候,須將鵝翻身重蒸。其鍋蓋須用綿紙糊封。起鍋時則“鵝爛如泥,湯亦鮮矣”??磥碓渡朴诹粜乃穗瑞傋龇?,并總結(jié)概括。
凡讀過古典小說《儒林外史》的讀者都知,書中描寫范進(jìn)守制時,曾于一次宴席上偷偷“夾了一個大蝦圓子”吞下肚去。“蝦圓子”為何種菜肴?后人知之不詳。我讀過《儒林外史》的一種注釋本,虛為注之,可見注者并不知此為何物。所幸與吳敬梓同時代的袁枚卻載于《食單》之中。原來此肴先將蝦捶爛,再用芡粉、大油、鹽水加蔥姜汁攪成團(tuán),于滾水中煮熟,撈出再放入雞湯、紫菜之中,味鮮美之極。袁枚還特別注上“捶蝦不可過細(xì),恐失真味”,袁枚不愧為會吃之人!
至今,不少菜肴仍沿襲袁枚《食單》的做法,如廣東名菜烤乳豬,就應(yīng)該是據(jù)《食單》中“先炙里面肉,使油膏走入皮內(nèi),則皮松脆而味不走,若先炙皮,則肉上之油,盡落火上,皮則焦硬”這一記載而改進(jìn)的。同時代的梁章鉅注意到袁枚在《食單》中并不刻意推崇清代盛行的名貴補品燕窩之類,他在所著《浪跡三談》中說:“隨園論味,最薄燕窩,以為但取其貴,則滿貯珍珠、寶石于碗,豈不更貴?自是快論。而其撰《食單》又云:‘燕窩貴物,原不輕用,如用之,每碗必須三兩。’則不但取其貴,而且取其多,未免自相矛盾矣。”
除珍饈美味外,《食單》中還記有糕點粥飯。如有一種“粟糕”,系“煮粟極爛,以純糯米粉加糖為糕,蒸之。上加瓜仁、松子。此重陽小食也”。除此之外,他還記了16種酒,并云,“吃燒酒以狠為佳,汾酒乃燒酒中至狠者”,他還贊其能“驅(qū)風(fēng)寒,消積滯”。但他在《食單》中的“戒單”中,將“戒縱酒”列為“十四戒”之一,在今天來看也很值得提倡。
袁枚雖稱美食家,《食單》中也有做菜的心得,但后人仍然疑心他不善下廚。比如《食單》中有“腌蛋”條:“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紅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我曾去過高郵,僅一日,惜乎未能品嘗。汪曾祺是高郵人,他寫過《端午的鴨蛋》細(xì)敘,似乎并不以袁枚所記為權(quán)威,他不喜歡袁枚這個人,認(rèn)為《食單》許多菜的做法是聽來的,袁枚本人并不會做菜。那么,袁枚本人到底會不會做菜?未有定論。但袁枚的家廚技藝應(yīng)是很高超的。袁枚的家廚名王小余,主廚十年,王死后,袁枚竟為其寫《廚者王小余傳》,文中極盡思念,“每食必泣之”??梢姴粌H主仆感情深,大概后來的廚師手藝也不如王小余。
清代著名文人趙翼嘗詩贊袁枚“子才果是真才子”,由《食單》亦可窺見作者的博識,當(dāng)然不排除還有“強記”。我以為已故作家陸文夫的小說《美食家》是反映南方菜肴文化的一部經(jīng)典之作,也許有袁枚食單的遺韻流風(fēng)?今人做肴越來越粗疏,比起食單,何止天壤之別?
“及身早自定千秋”
袁枚一生當(dāng)然不僅留下《食單》,他的《隨園詩話》、筆記《子不語》都很有名,有《小倉山房詩文集》行世,《隨園書詩稿》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他也能詩,是乾隆、嘉慶年間詩歌性靈派的提倡者和領(lǐng)袖人物。乾嘉時人舒位編撰了一部《乾嘉詩壇點將錄》,仿《水滸傳》一百單八將名號,收詩壇108人,將袁枚列“及時雨”,即詩壇首位,評語為“非仙非佛,筆札唇舌,其雨及時,不擇地而施”。他的那首名為《苔》的小詩,“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直到今天還常常被引用。他在《隨園詩話》中“文似看山不喜平”的那句話,也成為成語。他在五絕《錢》中的兩句“生時招不來,死時帶不去”,更成為今天人們的口頭禪,濃縮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簡易如話、蘊含哲思,成為袁枚寫詩的特點之一。
袁枚是大名士,聰慧負(fù)才,少年即露頭角。他曾寫詩概括自己:“子才子,頎而長。夢束筆萬枝,為桴浮大江,從此文思日汪洋。十二舉茂才,二十試明光,廿三登鄉(xiāng)薦,廿四貢玉堂。爾時意氣凌八表,海水未許人窺量。自期必管樂,致主必堯湯”,自負(fù)之情溢于字里行間,但亦是一個少年才子的真實寫照。
袁枚家境小康,啟蒙教育據(jù)稱僅來自母親和姑母,居然12歲考中秀才,不能不稱之為神童,這在封建時代也堪稱罕見。20歲時被廣西巡撫推薦,到北京參加乾隆元年的博學(xué)鴻詞科考試,在保和殿應(yīng)試的193位耆宿中,他年齡最小,以至于監(jiān)考的王公大臣們引頸圍觀,爭睹少年才子的風(fēng)采。雖然因資歷名望過淺,未能考取,但因此名聲捐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兩年后于順天鄉(xiāng)試中舉,再半年后考中二甲第五名進(jìn)士,授翰林院庶吉士,這年他才24歲。
雖然少年得志,但仕途并不順利。也許是耽于詩酒,他庶吉士的滿文考試不合格,外放幾任知縣,在任上有“循吏”的好名聲,也關(guān)心百姓疾苦,所以幾處縣治任上都受到百姓的歡迎。在離任溧陽縣令時,老百姓夾道歡送,他非常感動,寫詩感嘆:“不料民情如許長。”像袁枚這樣的性情中人大概不適應(yīng)官場,他的升遷屢被壓抑,故而33歲那年,毅然辭官,歸隱山林。
有關(guān)他的掌故逸聞不少,比如他收了眾多女弟子之類,女弟子席佩蘭贈他的詩“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夜讀書”成為廣誦名句,他與夫妻皆為其弟子的席佩蘭伉儷的交誼更是詩壇佳話。
但不為人所知的是他居然是和珅的第一個貴人。和珅以沒落旗人子弟的身份在咸安宮官學(xué)寂寞讀書時,袁枚在京期間至此處訪友。友人大概是教習(xí),聊天時對袁枚云:貴族子弟好聲色犬馬,唯不用功讀書,只有和珅兄弟二人出類拔萃。袁遂見之,感其談吐不凡一表人才,甚喜,即寫詩夸贊:“少小聞詩禮,通侯即冠軍。彎弓朱雁落,健筆李摩云。”袁枚是大詩人,此詩傳開引起矚目。尚書英廉讀詩后,特意面見和珅,竟然將其視為孫女婿之選,還勸他科舉并非唯一仕途,將他引見乾隆皇帝為三等侍衛(wèi),從此飛黃騰達(dá)。但有關(guān)和珅的影視劇都沒有這段軼聞,有些可惜。
袁枚大名鼎鼎,但他的后代卻并不為人所知。其實他的孫子袁祖德也頗知名,不是像祖父那般“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珪璋彝尊,名人字畫,又好書”,而是在上海知縣任上,逢小刀會起義,去文廟上祭時,被紅巾軍圍住,他破口怒罵,不屈而死。比起他的上司蘇松太兵備道吳健彰,見事不妙馬上溜進(jìn)英國領(lǐng)事館躲避,真的是太耿介不阿了。也不如他的祖父,在乾隆年間文字獄的血雨腥風(fēng)中,激流勇退,30歲初立之年就辭官去享受山川麗景、聲色美食,一直舒舒服服活到81歲,給后世留下才子詩人、美食家的名聲,和一本廣為流傳的《食單》。袁枚的另一個孫子袁祖志也是名人,清末曾任《新報》《新聞報》主筆,也為《申報》撰稿。還與李伯元合作辦過《游戲報》,看來也不乏乃祖的文才遺韻。
袁枚固然才名貫世,但也不乏批評聲音。如,與袁枚、蔣士銓(一說是張問陶)號稱性靈派三大家的趙翼,雖然稱贊袁枚“其人與筆兩風(fēng)流”“及身早自定千秋”,但也借玩笑之口批評:“雖曰風(fēng)流班首,實為名教罪人。”另一位同時代的學(xué)者、詩人洪亮吉則說:“袁大令枚詩,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大概是說其詩略顯靈巧,不及深刻。至于后來的梁啟超,更貶斥袁枚的詩是“臭腐殆不可向邇”。這不免鋒芒太盛,像魯迅先生的評價則是另有表述:“例如李漁《一家言》,袁枚的《隨園食單》,就不是每個幫閑都能做得出來的。必須有幫閑之志,又有幫閑之才。”雖然是借古諷今,但看來魯迅先生并不否認(rèn)袁枚之“才”。
以上當(dāng)然是仁智各見,但袁枚的才氣和成就還是可觀的。趙翼初讀見袁枚詩文,即賦詩大贊:“八扇天門詄蕩開,行間字字走風(fēng)雷。子才果是真才子,我要分他一斗來!”須知趙翼是探花出身,軍機處章京第一枝筆,位列乾嘉三大史家之一,如此推崇,不是沒有道理的。“其人與筆兩風(fēng)流”,能名符其實者,其實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