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在逃亡的途中,張光宇寫下至文《云彩》。
《云彩》令人想起豐子愷的“藝術(shù)的逃難”,可以納入中國現(xiàn)代“逃難文學”杰作的行列。與豐子愷不同的是,《云彩》沒有描寫逃難的過程,而是描寫身處逃難之境而從容淡定的心境,以天邊的云彩為觸媒,抒發(fā)心中的意象與情思,不經(jīng)意間,為后人留下一份感人至深、非張光宇莫屬的精神自傳。
歲月封存將近70年之后,2011年春,隨著《張光宇文集》出版,《云彩》終于面世。此時,張光宇已辭世近半個世紀。
《云彩》以王勃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起筆,立意高遠。作者認為,其渲染的手法即使最高超的風景畫家也望塵莫及,進而指出“云彩”之于風景畫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上面是什么云彩,決定下面是什么景色。”他以法國畫家米勒的名作《晚禱》作證:由于云彩的襯托,人們仿佛聽到了農(nóng)夫向上帝祈禱時的悠遠鐘聲。
對張光宇而言,云彩的重要性遠不止于繪畫創(chuàng)作方法。在接下來的文字中,作者回顧過去30多年居住于上海弄堂的經(jīng)歷,感嘆那是一種“人生如鴿”的生活,甚至連云彩都難得看到。此時的云彩,與“自然”“造化”有了相同的內(nèi)涵,它映照出現(xiàn)代都市生活扭曲乏味的一面,揭露了“現(xiàn)代化”過程中一個令人尷尬的陷阱,因此具有悠遠的象征意味——
上海是一個大城市,為此上海便是一個煤煙籠罩下的上海了。在生活驅(qū)使下的我,也與一般人過著與大自然無緣的生活;偶然的旅行,興奮得如入寶山,農(nóng)村的景色,常使我流連忘返。有時候竟感到非常煩膩,遠行的念頭,油然而起;對好幾次的夕陽,無限感傷,一時竟像打翻了顏色缸,不知如何收拾。朋友有自北方來的,總說起北平的云天,也叫我神往。更有墨西哥畫家珂弗羅皮斯之來臨,帶來詩島BALL(巴厘島)上空的熱帶云景的消息,真使我的靈感,有點要羽化登仙的樣子,在很悠久的時間里,我的確成了個遠行的懷念者了。
于是,一次偶然的東瀛之行,來回四晝夜的海上之旅,使作者如飲甘泉,宛如“人生初戀一樣的境界”。在海船的甲板上,他憑欄觀海,心曠神怡:遠處的風帆,飛魚、白鷗,沁人的海風、滿天的云霞、海角的微光,還有朝霞與落日的變化,星斗與月輪的閃爍,月光照射下的海波,忽隱忽現(xiàn)的燈塔,所有這一切,都沒有逃過畫家敏銳的眼睛。作者筆鋒一轉(zhuǎn),這樣寫道:“在這里心情狹隘的人也變了寬暢,兇狠的人也見得和平。社會角逐的諸等丑相,在海水澎湃里,也沖刷得一干二凈。在這里的確充滿了同舟共濟的氣氛,其實大自然的動人處,于此可以見到。”——這種充滿浪漫情懷的思緒或許很天真,確實高邁而脫俗!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張光宇遷居香港,出任中共地下黨主辦的《星島日報》的美術(shù)主任。優(yōu)美的環(huán)境、相對安定的生活、志同道合的友人,使張光宇心情舒暢,畫興勃發(fā),由此開啟風景畫的創(chuàng)作歷程?!对撇省分羞@樣描寫港島美景:“在這里大家認為是避世桃源,不過我覺得這個地方是最合我們藝人盤踞下來的地方。海山相連,滿野奇花異草,樓臺燈火,遙見漁光點點。尤其值得記錄的,便是每當晚晴,滿天放出了上好云彩,正夠我飽覽無余。……原來南國上空的云層,從陽光透過來時,我們可以見到有四重舞動的云層,深紫、淡碧、橙紅與粉霞,正是五色繽紛諸色雜陳。我的居室坐落在西環(huán)的一個山市上,正是最好看云的地方。三個環(huán)洞帶有一些西班牙風味的陽臺,欄桿邊種植一些仙人掌、虎尾蘭、佛座草、銀龍樹,愈加襯出云彩的風度來。而且我畫室中所常掛著的梵高的《葵花》、戈庚(高更)的《泰息蒂(塔希提)裸女》以及一個不知名的《BALL少女像》也顯得站在詩一般的陳式中而生色不少。當此美景,也是良辰,于是噙著我的煙斗,放開了胸懷,面對長空,一時也傲然以云的主人自居了。”這段文字,頗有幾分“唯美”“藝術(shù)至上”的意思,令人想起七年前《民間情歌》插圖集問世時,張光宇的那番啼血表白,“我相信世界唯有真切的情,唯有美麗的景,生命的一線得維系下去”,堪稱張氏藝術(shù)宣言。——其實,真正的藝術(shù)大師,都有這種“唯美”的秉性,梵高也好,高更也好,齊白石也好,莫不如此,否則斷難成為大器。
1940年秋,應(yīng)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三廳邀請,張光宇到重慶任中國電影制片廠場務(wù)主任,隨行者有丁聰、特偉,詩人徐遲。張仃、胡考聽說這個消息,特地從延安趕來相會,老朋友相聚,其樂融融。然而好景不長,不久“皖南事變”爆發(fā),國共合作破裂,重慶的左翼文化人紛紛離去。1941年4月張光宇借口到緬甸采辦電影器材,與丁聰一起離開重慶,輾轉(zhuǎn)回到香港。關(guān)于這段經(jīng)歷,《云彩》這樣描寫:“廿九年之秋,沿著東江入內(nèi)地,一直到重慶。這個旅程,可以說逐漸離開了好的云彩而走入了毫無云彩可看的——重慶。逗留了九個月的時光,在霧下的重慶,過著黯淡迷糊的生活,簡直要病了,幸虧朋友們都在這里,文藝上談心的機會還算多,學問上得了不少進境。唯有如此,拿朋友們的風采看作心境上的云彩,這是我聊以自慰的一些想法。”——最后一句異峰突起,將友人的“風采”喻為“心境上的云彩”,可謂奇拔。
張光宇在仰光小住一個月,畫下大量人物素描,且以犀利的畫家之眼,留下這樣精美的文字繪畫——“仰光雖是瀕海,但是沒有海國情調(diào),云層極單調(diào),色彩亦無精打采。這里雖有大金塔小金塔聳峙著的名勝,但是沒有好的云彩作為天幕,確實減色不少,所能見到唯有印緬人身上所披五彩綢紗,正是飄飄欲仙,深紅淡紫,翠綠檸黃,滿街踟躕,看得的確目眩神迷,椰影橫斜中,只見長街彩虹,此十足熱帶味色調(diào)也。”
張光宇回到香港不久,日軍偷襲珍珠港,1941年12月25日香港淪陷,張光宇離開《星島日報》。因發(fā)表過大量宣傳抗日的漫畫,張光宇受到日軍的威脅。1942年春,張光宇從香港逃亡到廣州灣的赤坎,那里屬于法租界,不久又從赤坎逃亡到桂林。
《云彩》便是張光宇逗留赤坎期間寫成。
張光宇將自己逃離香港看作“一個文化人的逃亡”。關(guān)于這段經(jīng)歷,張光宇在手稿《樓居瑣記》中這樣記述:“不知不覺過了有一個月時光,在模模糊糊的忙碌里,似乎把文化人的逃亡這個概念也忘了?;蛘咴诖藭r此地根本無所謂文化人,只有滿坑滿谷的商人的存在。更無所謂商人,只要您的口袋里并不寒酸的話,在這里錢是不問來歷的。只要是花花綠綠的錢,便會有花花綠綠的享受。”——對于其情形,張光宇研究專家黃大剛、唐薇有生動的敘述:“暫住赤坎的張光宇,心情并不比一年多以前在重慶時更好些,那間擁擠雜亂不堪的‘宿舍’,幾乎只能算是個臨時的避難居所,一個逃亡的文化人,在這里看不到美好如云霞的老朋友,促膝長談的樂事也不能再有,只有麻雀的喧囂、鄰里的鬧酒和無聊的爭執(zhí)吵擾;這幾乎就是每天上演的類似‘七十二家房客’的‘情景喜劇’。”
惲南田有言:“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著筆。所謂天際真人,非鹿鹿塵埃泥滓中人,所可與言也。”這段文字仿佛為此時的張光宇而寫?!对撇省纷詈筮@樣寫道:“眼見又要與云姑告別,行將再赴內(nèi)地,或者又要再作霧下生活,他日的想念是所不免的,所可留作紀念者,謹行篋中一些云的圖畫以及這篇短文,其余的一無所有了。別矣!去!珍重吧!珍重吧!”一個藝術(shù)家的真性情,至此已表露得淋漓盡致。——此后兩三年,張光宇在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涯中,采風寫真,創(chuàng)作不息,在此基礎(chǔ)上,淬煉而成彩色長篇連環(huán)漫畫《西游漫記》,轟動陪都重慶。篋中的《云彩》見證了激動人心的創(chuàng)作過程。
如此美妙的至文,為何一直沒有公開發(fā)表?或許是時勢所然,風雷激蕩、血與火的現(xiàn)實,不歡迎這種唯美氣息的文章;或許作者根本沒有想要發(fā)表,只是自己的內(nèi)心獨語,類似私人日記。——以上兩種解釋,筆者以為都成立,并且互相關(guān)聯(lián)。
時過境遷,人們已知道張光宇是20世紀中國美術(shù)史上最杰出的畫家之一,卻未必知道他同樣是一位以文字描繪大千世界、抒情寫意的高手。過去流傳一種說法:張光宇木訥,不善言辭,如茶壺里的餃子——有貨倒不出。如今有一篇《云彩》在,這種輕薄的說法可以不攻自破矣。
黃苗子評價張光宇的裝飾畫“有如五色琉璃,把人帶進幻夢般的境界里”,筆者認為張光宇的漫畫妙趣橫生,諷刺與幽默水乳交融,令人百看不厭。這種藝術(shù)上的奇絕,與張光宇健康的人性、高邁的心性,與他藝術(shù)、人生合而為一的生活態(tài)度,以及由此熔煉而成的璀璨文心,是分不開的。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