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的巴河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條河流,流在心中,流在血脈里。每條河流都有自己的性格和品質(zhì),這又決定了其所哺育人群的性格和品質(zhì)。
我曾苦苦行走在大巴山和米倉山的腹地,像尋找自己祖先的足跡那樣,追尋著巴河的源頭。在莽莽大山中,我沒看見巴河的身影,只感受到了山巖和森林的淚水。然而,就是這些飽含深情的淚水,滲過一座座山梁,滲過一畦畦農(nóng)田,滲過一個個村莊,匯成涓涓溪流。溪流之美,美得讓人眩目;溪水之純,純得令人慚為世間俗人。無數(shù)條潺潺小溪,以自由之姿,淌過南江、巴州大地,終在巴州區(qū)大溪口匯成巴河。然后以強壯之勢,似巴山漢子,挎劍持弓,呼喝著,唱著戰(zhàn)歌,跳著勁舞,經(jīng)巴州、平昌、達川、渠縣,奔騰到大海。一路上,河流的形狀改變著山勢,同時,山勢也改變著河流的形狀。山勢嵯峨處,水流湍急,穿罅擊石,巨浪翻滾,訇然作響;山勢平緩處,水勢隨之而緩,由烈性的川東漢子變成溫婉的巴地淑女,靜靜流淌如白練。河兩岸,林木森森,群鳥啾鳴,或有河洲,青草萋萋,白鷺翻飛,漁舟唱晚,村婦搗衣,美不勝收。
美麗的巴河不但流淌在青山之中,更流淌在歷史的記憶中。
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公路和鐵路運輸尚未發(fā)達時,巴河是聯(lián)動秦巴、外輸內(nèi)進的黃金水道。千百年來,岸上那一匹匹響著激越蹄聲的驛馬緊密聯(lián)結(jié)著中原王朝和巴國大地的關(guān)系,水中那一艘艘木船擔(dān)負著物資的運進運出。船只的泊靠、物資的中轉(zhuǎn)和船工們的生計,成就了巴河一線無數(shù)個魅力叢生的古鎮(zhèn)。恩陽、巴州、江口、白衣、江陵、石橋、橋灣、三匯,每個古鎮(zhèn)都有一部史書,那里面寫滿了滄桑,寫滿了輝煌,寫滿了船工們的辛酸,也寫滿了民族與民族、家族與家族之間的愛恨情仇。巴河作為黃金水道的同時,也成了戰(zhàn)爭防御的天然屏障。楚漢相爭前夕,這里是劉邦厲兵秣馬的后方;三國時代,這里是蜀漢的前沿陣地;蒙古鐵騎南下,這里是南宋兵部侍郎余階實施“山城防御體系”的戰(zhàn)略縱深;清朝嘉慶年間,巴楚大地的“白蓮教起義”風(fēng)云十?dāng)?shù)載,第一次動搖了大清帝國的根基,巴河沿岸村民在官府和士紳的帶領(lǐng)下,在山勢險要處遍筑山寨,憑險據(jù)守,抵御“教軍”;到了20世紀30年代,這里又成了國民黨川軍和共產(chǎn)黨紅軍鏖戰(zhàn)的戰(zhàn)場。今逢和平盛世,硝煙已隨歷史遠遁,不同時代留下的山寨只存斷壁殘垣,那些被亂草遮蓋的箭垛和彈孔卻頑強地銘記著血腥的歷史。
豐饒的巴河哺育了勤勞的人民,但由于生產(chǎn)生活條件的限制,這里很長時間都是饑餓和貧窮的地帶。
我記憶中的第一個春節(jié),便是關(guān)于救濟糧。那是1973年臘月二十九,那年特別的冷。都快過春節(jié)了,家家戶戶卻斷了糧,等著救濟糧“過年關(guān)”。天漸黑了,公社的廣播突然緊急通知,滿載糧食的船隊在虎讓鄉(xiāng)場的貓牙齒灘撞灘了,救濟糧全部掉進了河里,要求全鄉(xiāng)基干民兵緊急趕赴河灘救糧。父親、大哥、二哥和其他基干民兵很快集中在河灘上,每人一咕嚕喝下二兩紅苕干酒后,就赤裸著全身下河撈糧。他們父子三人周身哆嗦背著水淋淋的救濟糧回到家中,已是夜半時分。
巴河兩岸雖然窮,重教崇文的傳統(tǒng)卻非常深厚,千百年來走出了不少讀書人。在我求學(xué)的時代,達縣石橋中學(xué)是鐵山以西的堡子、石橋、石梯片區(qū)少年的圣殿。每月之初,一大幫孩子背著齊身高的背篼,里面裝著大米、紅薯、腌菜和豆瓣醬,像一根根長線,艱難地行走在礫石遍布的河灘上。跑鄉(xiāng)場短途的船老板于心不忍,招呼道,孩子們,你們就坐船吧,我收幾個油錢就是。我和同學(xué)們捏了捏褲兜里為數(shù)不多的角角票,相互用眼神探尋了又探尋,最后都咬著嘴唇堅毅地搖頭。到了月末的夜間,是巴河兩岸許多母親最牽掛的時間,特別是到了雨季巴河漲水,無數(shù)個村頭掛滿了明晃晃的馬燈,伴隨著一陣陣呼兒喊女的聲音。幾乎每年雨季都有同學(xué)因涉險過河而遇難,但山里孩子艱難的求學(xué)路始終未曾阻斷,走出大山改變?nèi)松膲粝胧冀K未曾泯滅。
這些年,每當(dāng)看到城市周邊和國省干道沿線那一個個漂亮的新農(nóng)村,再想想我那依然貧窮的巴河,心里不由五味雜陳。鄉(xiāng)親們經(jīng)常感嘆,巴河沿岸窮就窮在地下無礦藏,地上交通不便。我對鄉(xiāng)親們說,從長遠看,這正是上天對我們巴河人的特別眷顧。要是地下有這樣那樣的礦藏,我們的巴河沒準早就被搞得烏煙瘴氣了,青山和綠水才是上天賜予巴河地區(qū)最好的資源。話雖這樣講,但國家這些年給予貧困地區(qū)的諸多扶持項目和政策,巴河沿岸人民卻沒有享受到多少。那些在國省干道沿線的新農(nóng)村,因為容易被外界看到,經(jīng)常被“錦上添花”,獲得了不少國家政策、項目和地方財政資金的扶持,而諸如巴河沿岸這樣的落后貧困地區(qū),卻往往得不到“雪中送炭”。
巴河曾經(jīng)是喧囂熱鬧的,但貧窮的現(xiàn)實逼迫青壯勞力遠走他鄉(xiāng)討生計,一個個村寨只留下了老人、孩子和狗,留下了寂寞和孤獨,留下了念叨和思念。在陌生的城市里,巴河人奉獻著勤勞和誠實,換來的鈔票源源不斷地寄回巴河贍養(yǎng)家中的老人。雖不再愁吃穿,老人們卻心疼無人料理的莊稼地,無比懷念那些一家人廝守在一起的窮日子。每天早上,拾掇完孫輩們的早飯,老哥們或老姐們都會聚集在村頭,悵惘地望著延伸到遠方的公路,念叨著,哎,這日子啊,怎么越過越?jīng)]味呢?
呵,流在我血液里的巴河呀,我究竟拿什么來撫慰你的孤獨呢?
青山之冢
清明節(jié)的大巴山,仍是寒意濃濃。霧嵐彌漫整個山間,像薄紗曼舞,舞到盡興處,又似蛟龍翻滾,潮漲潮落。
待到霧散去,太陽已高高掛在茶山山頂,紅彤彤的,濕漉漉的,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一眼望不到頭的青翠翠的茶蓬,頭頂上也是濕漉漉一片,晶瑩的露珠在旭日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的光斑。一群群身著鮮亮衣飾的采茶姑娘,像春天的鳥兒一樣穿梭在茶蓬中,只見一雙雙巧手上下翻飛,那帶著露珠的嫩嫩綠綠的茶葉便飛到了背后的背篼中。東家長西家短,村里千百家的故事像炒爆米花一樣,在這群花雀般的采茶姑娘中傳播,時不時爆出一陣歡樂的笑聲,笑得整個茶山都跳著快樂的舞蹈。
然而,在茶山山腰卻籠罩著與采茶姑娘的歡樂格格不入的肅穆氣氛。那里堆著兩座很別致的墳塋,墳頭上生長著幾株翠綠的茶樹。墳前聚集著一群人,背都已微駝,兩鬢花白。沒有鞭炮,沒有冥紙,他們舉行的是特別的祭祀儀式。領(lǐng)頭的人是老宋,他顫動雙手泡上了兩杯頂級的巴山雀舌茶,恭恭敬敬地敬在兩座墳前。那是剛炒制好的明前茶,經(jīng)沸水沖泡后散發(fā)出馥郁的清香。老宋囁嚅雙唇說了幾句什么,其余的人便一臉肅然,整整齊齊地站在墳前鞠了三大躬。然后,他們在墳前席地而坐,每人手中端著一杯馥郁的節(jié)前茶。氣氛慢慢地輕松起來了,他們說著,也笑著,還唱著。他們唱的是幾十年前流行的革命歌曲,但對聽者來說,卻是蒼涼酸楚,那里面浸透著歌者人生的酸甜苦辣。
老宋他們是20世紀50年代末從重慶來到大巴山的第一代“知青”。來的時候都是不到20歲的知識青年,風(fēng)華正茂;那時這個因出產(chǎn)巴山雀舌茶而讓大巴山名揚海內(nèi)的茶場,還是一座座只有低矮灌木和嶙峋怪石的荒山。整整10年后,茶場才初具規(guī)模,原來的荒山上到處流淌著盎然綠意。但是,剛來時的10個知青只剩下了八個,那兩個年輕的生命在一次放炮作業(yè)中魂飛魄散,來不及跟親人說聲再見,就永遠地留在了大巴山。哭得最傷心的是老宋,他在這個知青群落中年齡最大,其他人都喊他“宋老大”。臨來大巴山時,其余九個人的父母牽著他的手千叮嚀萬囑托,要他把這九個兄弟姊妹完完整整地帶回重慶。老宋感到無顏回江東,幾十年了,他沒有回一次重慶,連達州城也很少去。“我怕回去呀,我怕見到他們的爸爸媽媽。”說這句話時,已經(jīng)當(dāng)了爺爺?shù)睦纤稳允且荒樅⒆影愕幕炭帧?
傷痛之余,剩下的八個知青或捉對成家,或與當(dāng)?shù)剞r(nóng)村姑娘結(jié)合,知青的后代就像每年的新茶一樣一茬一茬地出來了。培土施肥剪枝采葉制茶,一年四季忙不完的農(nóng)活,把老宋們錘煉成了地地道道的巴山農(nóng)民,同腳下的這塊土地結(jié)下了生死之戀。在這個偏塞的山上長期守候的歲月里,知青們最初是渴望回到重慶的,渴望回到自己父母兄弟身邊,回到寬闊的馬路上看那川流不息的人流和來來往往的大客車,回到朝天門碼頭聽那輪船的汽笛聲。在長年的等候中,不覺人已到中年,小孩在山風(fēng)中、在茶蓬中也逐漸長成了小伙子、長成了大姑娘。到了80年代初,返城的指標(biāo)終于落到老宋們的頭上。在千般踟躕之后,只有三個人試著回了一趟重慶,但僅兩個月之后,這三個人又回來了,從此這八個老知青再也沒有人提回城的事了。又過了幾年,已是80年代中期,老宋們的兒女已到了就業(yè)的年齡。被送回重慶的兒女們在城里待了幾個月,也相繼回到了茶場。又隔了幾年,兒女們也在當(dāng)?shù)丶奕⒊杉?,知青們在這個茶場留下了第三代。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哇。”說這句話時,深情地望著窗外遠處茶園的老宋,已是淚眼婆娑?;貞?yīng)他的只有大巴山的風(fēng),仿佛在靜靜地訴說這個都市群體從心靈上回不了家的故事。
(作者單位:達州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