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有一塊神奇的石頭,你可以向它傾訴,它傾聽你所有的秘密和痛苦。直到有一天,它裂成無數(shù)碎片,你就會從苦難中徹底解脫。這塊石頭叫“忍石”。
這是個美麗而又哀怨的傳說。它是法籍阿富汗作家阿提克·拉希米在其電影和同名小說《忍石》中的寓言,也是拉希米給祖國的哀歌和獻禮。像《忍石》一樣,那些且歌且哭的阿富汗題材電影,是無數(shù)阿富汗人的“忍石”,也是在戰(zhàn)亂中浮沉的阿富汗的家國“忍石”。它見證著一個民族的不幸遭遇,宛如阿富汗苦難歷史的記憶之場。
土地
2004年的電影《土地與塵埃》堪為經(jīng)典,這部斬獲同年戛納電影節(jié)“關注單元”原創(chuàng)獎的電影,也是阿提克·拉希米根據(jù)其同名原著改編而成。
戰(zhàn)爭之痛,是《土地與塵埃》反思的核心?!锻恋嘏c塵?!芬蕴K聯(lián)入侵之后的阿富汗為故事背景,其中,土地是阿富汗人和人性的指代,堅韌、博大而深沉;塵埃象征著戰(zhàn)爭,殘暴狂野,無處不在?!锻恋嘏c塵埃》節(jié)奏舒緩,音樂蒼涼,情感沉郁哀傷。在漫天塵土的曠野中,戰(zhàn)爭的傷痕隨處可見,罹亂之人的哀號充塞雙耳。在這樣的意境中,老人達斯塔吉爾領著孫子亞辛走上了尋找兒子穆拉德的艱難路程。他想要告訴兒子家人幾乎全部死于戰(zhàn)火的噩耗。借達斯塔吉爾之眼,拉希米展示了一片久經(jīng)戰(zhàn)亂的悲涼景象,冒煙的戰(zhàn)車、廢棄的坦克、炸毀的村莊以及荒涼的墳塋。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層層剝開,鮮血淋漓,令人無法直視。這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所居村莊被毀,妻子被炸死,兒媳在被當眾侮辱后赤身投火而死,家破人亡的痛苦讓他難以自拔。此外,孫子被震聾雙耳,親家全家遭難,兒子沒有回家奔喪,則更讓他如墜深淵。達斯塔吉爾忍不住哀嘆:“死了倒好!我寧愿和他們一起死。”這也許是戰(zhàn)火之中人們最普遍、最悲涼的嘆惋。飽受戰(zhàn)火蹂躪,阿富汗人生命不保,家國難全,痛何如哉!
對于戰(zhàn)爭敘事而言,只有苦難是不夠的,追問才是更深的質詢。整個影片中,達斯塔吉爾痛苦無助的眼神是對戰(zhàn)爭無聲的譴責。純潔無邪的孩童亞辛被震聾雙耳后,到處尋找被戰(zhàn)爭偷走的聲音,他天真地說,“坦克偷走了聲音”。是的,坦克指代的戰(zhàn)爭偷走了人們的幸福和安寧,而孩子的尋找具有一種原始的力量,它提示我們從源頭去拷問戰(zhàn)爭。商人米扎奎迪的話更像是對戰(zhàn)爭的一種哲學反思:“戰(zhàn)爭和獻祭是一樣的道理,要不就是血染雙手,要不就是被人割斷喉嚨,愿神庇佑他不要雙手沾滿鮮血。”他進一步用英雄羅斯丹的故事來檢視戰(zhàn)爭。羅斯丹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所羅巴,劇痛之下放棄了戰(zhàn)爭,避免了千萬人喪命的悲劇。放棄戰(zhàn)爭,讓羅斯丹成為人民尊奉的英雄。羅斯丹的故事告誡人們,戰(zhàn)爭的痛苦固然慘烈,消除戰(zhàn)爭更為重要。用人性之愛去消除戰(zhàn)爭,醫(yī)治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才是人類應有的選擇。這是拉希米的答案,亦是阿富汗人民的期盼。
風箏
對阿富汗這樣一個戰(zhàn)火連綿的國度來說,沖破禁錮、追求人性和自由是療傷之外的另一個命題。戰(zhàn)爭是歷史的腫瘤,禁錮是現(xiàn)實的陰影,自由是未來的風帆,《追風箏的人》就以風箏為符號,表達了阿富汗人民在亂世中的期盼。
2007年派拉蒙公司制作、馬克·福斯特執(zhí)導的電影《追風箏的人》改編自美籍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的同名小說。顯然,《追風箏的人》的電影改編是他者視角下的產(chǎn)物,然而胡賽尼式的阿富汗氣息依然倔強而濃郁。胡賽尼自述,他開始創(chuàng)作這個小說的時候,“9·11”事件爆發(fā),阿富汗和阿富汗人自此身背罪惡和恐怖的重負,陷入誤解和偏見之中。“他們妖魔化,你可以人性化。”這成了妻子鼓舞胡賽尼的信條。“立志拂去蒙在阿富汗普通民眾面孔的灰塵,將背后靈魂的悸動展示給世人。”胡賽尼這一以貫之的宏志,成為《追風箏的人》改編為電影的最好理由。
如同《華盛頓郵報》所言,胡賽尼“對祖國的愛顯然與對造成它今日滄桑的恨一樣深”,《芝加哥論壇報》則評價《追風箏的人》是“對阿富汗人與阿富汗文化的悲憫描繪”。它關乎友誼、負疚、寬宥和贖罪,沖破禁錮和壓制是其厚重的底色。
馬克·福斯特的《追風箏的人》基本保持了小說原貌。普什圖族富家少爺阿米爾和哈扎拉族少年仆人哈桑是主仆,也是好朋友,放風箏、追風箏是他們最快樂的事,風箏是他們友誼的見證和指代。然而,哈桑的忠誠和阿米爾的怯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哈??偸峭ι矶霰Wo阿米爾,阿米爾卻在哈桑被不良少年欺凌強暴時,選擇了退縮和逃避。不僅如此,為了求得心理的平衡,阿米爾還設計陷害哈桑盜竊手表,逼走了哈桑,他們的友誼就此中斷。他們本想突破普什圖族和哈扎拉族的世代仇怨以及主仆身份的束縛,放飛友誼的風箏,可是人性的弱點卻讓風箏斷線墜落,并從此種下了負疚和悔恨的種子。成年后的阿米爾無法原諒自己當年對哈桑的背叛,義無反顧地回到別離20多年的阿富汗,救出了哈桑那淪為塔利班舞妓的兒子索拉博,完成了對哈桑的回報和自我的救贖。結尾,阿米爾為重獲新生的索拉博去追逐風箏,就像當年的哈桑那樣,他回頭對索拉博喊道:“為你,千千萬萬遍。”“為你,千千萬萬遍”,既是阿米爾和哈桑突破族別和身份禁錮的友誼誓言,也是阿米爾多年后實現(xiàn)自我救贖、重塑友誼的祈禱。
面對童年往事,追逐風箏是對友誼的呼喚和對自我的救贖。面對祖國,追逐風箏是對戰(zhàn)亂、入侵者和高壓政策的譴責,也是對自由安寧未來的渴求。“愿你們的風箏飛得又遠又高”,這是躋身西方世界的胡賽尼對祖國乃至所有被禁錮的人和國家的祝愿。
女人
阿富汗題材電影關注的另一個焦點是女人。女人是阿富汗深重苦難的化身,罩袍遮住了她們和世界的聯(lián)結,讓她們成為原教旨主義的宰牲。發(fā)現(xiàn)、撫慰和拯救,成了阿富汗題材電影的使命之一。2012年阿提克·拉希米執(zhí)導的《忍石》是其中的經(jīng)典之作,拉希米法籍阿富汗作家的特殊身份,賦予他本土和西方交織的雙重視角。
在《忍石》之前,關于阿富汗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電影其實就已經(jīng)引起了世界的關注。2004年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奧薩瑪》是阿富汗導演斯迪克·巴爾馬克的杰作,它用極其悲憫的情懷描寫了阿富汗少女奧薩瑪?shù)谋瘧K故事。幼小的她頂著禁令,女扮男裝賺錢養(yǎng)家,最后被審判師判給老地主做妾,命運從此陷入深淵。無疑,《奧薩瑪》是陰暗而悲憤的。同樣是女扮男裝的故事,2017年的動畫電影《養(yǎng)家之人》卻勾畫了一幅堅強、勇毅且明亮的圖景。11歲的少女帕瓦娜面對嚴酷的法律教條和家庭重負,女扮男裝擔負起賺錢養(yǎng)家和解救父親的重任,電影中貫穿始終、與苦難陰霾相對抗的勵志精神,成為阿富汗陰暗現(xiàn)實中的一道彩虹。此外,阿富汗著名女導演薩赫熱·卡里米的紀錄片《方向盤背后的阿富汗女人》《帕麗卡》以及電影《喀布爾的女人們》通過對司機、政治家等不同職業(yè)女性的描繪,展現(xiàn)了阿富汗女性備受壓制的生存境遇和她們的價值觀念。
如果說這些影片意在表現(xiàn)阿富汗女性的現(xiàn)實境遇,強調宗教壓制和社會禁錮,那么《忍石》則進入了心理世界,將她們破碎的靈魂和盤托出。
拉希米的筆觸無疑是細膩的,也是深刻的。他極力穿透現(xiàn)實的外衣,審視苦難下阿富汗女性無暇顧及的心靈,身體以及身體內含的靈魂成為焦點?!度淌分校恋闹心昶拮釉趹?zhàn)火中食物短缺、藥品匱乏、朝不保夕,盡管如此,在傳統(tǒng)和教義的影響下,她還是悉心守護著成為植物人的丈夫。一天,絕望的她終于爆發(fā),開始動情地向沒有知覺的丈夫傾訴自己的苦楚。她坦陳了新婚乃至婚后的焦慮和性的饑渴,也訴說了和塔利班結巴士兵同病相憐的茍合。她對丈夫有無法言說的悔罪,但饑渴和苦難使得悔罪慢慢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夢幻般的迷戀和陶醉。教義和傳統(tǒng)的禁錮逐步失效,心靈的悸動伴隨著靈魂的浮沉,將層層捆綁的身體釋放。“你現(xiàn)在唯一留下的東西,就只有你的靈魂了,你的靈魂和你的榮耀。而我呢?我什么都不曾擁有,我只是行尸走肉而已。”這是妻子的傾訴,也是抗辯。于是,身體走向舞臺的中央,背叛變成了身體自由、靈魂升華的臺階。結尾,妻子用準備對抗侵害者的刀子殺死了蘇醒后企圖掐死她的丈夫。丈夫就是傾聽她訴說的忍石,而忍石碎裂之時,也是她掙脫羈絆、徹底解脫苦難之日。她喃喃自語:“我也終于成了那個先知了,那個完成了神跡的先知。”這是妻子最后的告白。染血的刀,窗外驚恐、迷惑的塔利班士兵,身邊僵死的丈夫半睜著的眼睛,丈夫扼住脖頸的手,妻子望向窗外絕望的眼神以及眼角流下的淚水,就變成了對這個女人甚至是所有阿富汗女人的殘酷注腳。
對《忍石》中的阿富汗女人來說,以前是無人傾訴,而后是無盡的傾訴,僵死的、沒有回聲的傾訴。傾訴是為了獲得解脫、自由和新生,然而,對忍石傾訴的結果卻是身體解放、靈魂釋然之后的毀滅命運。解脫遙不可及,自由談何容易!
三部電影將戰(zhàn)爭之痛、自由之望和身體之困楔入阿富汗的命運之中。土地、風箏和女人,凝聚了阿富汗苦難深重的歷史與現(xiàn)實,也寄托了對自由、和平、安寧的渴求。電影在譴責戰(zhàn)爭、暴政和恐怖主義的同時,也滲透了對阿富汗人民善良、堅韌和勇敢品質的禮贊。
《奧薩瑪》片頭中提道,“我不會忘記,但我會原諒”,曼德拉的這句名言在這里變成了阿富汗人民的告白。《土地與塵?!返钠惨惨馕渡铋L,“我的朋友,我需要你,我有話要對你說。留下來,留下來陪我,因為我的心已碎,我的心在哭泣”,這或許是阿富汗對世界的哀告和請求。
前路究竟如何?阿富汗題材電影沒有給出定論。小說《養(yǎng)家之人》扉頁上莎士比亞的名言仿佛是人們的心聲,它雖然過于樂觀,卻令人鼓舞。
“黑夜無論怎樣悠長,白晝總會到來。”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