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變暖,九眼橋迤南,靠近川大和望江公園一帶的錦江邊上,就開始出現(xiàn)一排冷淡杯攤位。很有些年生的法國梧桐下,支起一盞15瓦的電燈泡,擺上一張小桌子和幾把靠背竹椅,就是一個冷淡杯攤位了。一個接一個的冷淡杯攤位,沿錦江邊一字?jǐn)[開,可以綿延幾十、幾百、上千米。夜色漸濃,吃冷淡杯的人越來越多,到一江燈火,就早已座無虛席了。吃完的走了,沒有吃的再來,直至凌晨,還不斷有生意來,總不見老板收攤。

這已是20世紀(jì)90年代中前期的情景了。府南河改造,錦江面貌發(fā)生改變,兩岸是整齊劃一的綠化帶或是休閑散步的綠道,隨著城市的文明和規(guī)范,這樣的情景幾年間就消失了。成都現(xiàn)在還有吃冷淡杯的地方,不過已經(jīng)躲進深巷或是某個正規(guī)的店面,想要享受在街口吹風(fēng)、在江邊乘涼,長龍式、打堆式、流水式、隨意散漫地吃冷淡杯那樣的嘉年華,只有在記憶中和過來人的話語里了。

魯迅先生說,人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一、二都跟飲食有關(guān)。一想到飲食的事兒,就仿佛涉入人生的長河,印象有深有淺,滋味有酸有甜,能夠讓我靜下心來,理性地寫下幾句不得不說的話,還只有成都的冷淡杯。我去過國內(nèi)外的許多城市,也吃過一些地方特色,但沒有發(fā)現(xiàn)像成都這樣的冷淡杯。在慕尼黑的露天啤酒廣場,在夏威夷的沙灘上,在普吉島的一條小街口,在塞納河的拐彎處,在西雙版納傣族的寨子里,我和成都的幾位朋友,都擺開過吃冷淡杯的架勢,但有兩次被人攪局,這些十七八歲的孩子或者街邊的懶漢,伸出長長的手,不是要走就是搶走我們的啤酒。而在另一些地方,卻被無處不在的商業(yè)氣息敗壞了胃口,草草收場。

吃冷淡杯,常常是兩三朋友相邀,一道前往。坐下來,點上菜,喝上酒,擺起龍門陣,耳熱起來,話多起來,聲調(diào)高起來,情況就開始起變化。桌中一人就會說,我想起某朋友可能今天在家里,我打個傳呼,請他娃過來喝兩杯,也不管別人點不點頭,他已經(jīng)站起來,走向電話亭。過一會兒桌上就增加了一兩位。再隔一會兒,桌中另一位或剛來的某一位,又會同樣提議,然后走向電話亭。如此幾番往復(fù),桌子就顯得太小了,這時,必定會有個聲音出現(xiàn):“老板,再拉一張桌子過來拼起。”我經(jīng)歷過最多的,是拼過三張桌子,一二十位朋友聚在一起,男男女女,走斝飛觴,眾語喧嘩。說是朋友,其實是要打上引號的,桌上的好多人互不認(rèn)識,這是吃冷淡杯最吸引人的地方。素不相識的人,甚至可能是五湖四海的人,說成都話和不說成都話的,就這樣坐在同一張或大或小的桌子上聊起來。這就是成都民間社會的縮影,也是成都休閑、安逸的底色。

我的人生比較復(fù)雜。為了營生,我做過公務(wù)員,編過報,出過刊,搞過市場策劃、廣告營銷,還做過外企的行銷代表,但做得最長、最喜歡的職業(yè)還是教師。我當(dāng)過從學(xué)前班、小學(xué)、中學(xué)到大學(xué)幾乎各個階段的老師。但我對自己的教學(xué)能力并不滿意。這可能有知識儲備的原因,時代需要,哪里缺人,上面點名,就上了,還沒來得及充分準(zhǔn)備。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缺乏世事洞明的學(xué)問。記得有一次,一個學(xué)生問起杜甫的詩,說《客至》的最后兩句不通常理:“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學(xué)生的理由還蠻充分:詩的首聯(lián)寫盼客,頷聯(lián)寫迎客,頸聯(lián)寫待客,都符合那情那境,詩圣忠厚肫篤的性格、仁者愛人的情懷也都躍然紙上,唯有這尾聯(lián)怪異得不通情理,不合禮節(jié),你陪客就陪客,還去叫一個與客人素昧平生、很可能還窮愁潦倒、與客人身份相差甚遠的隔壁老人,來與你一道陪客,成何體統(tǒng)?更何況肴盡酒殘,只剩“余杯”,有否欺老之嫌?我一時語塞,東拉西扯,總算敷衍過去,愧疚卻長久地留在了心里。

川渝一家親,文化一條根。后半句是我加上去的。一次,在重慶沙坪壩石橋鋪吃火鍋。先只有四個人,后來各自呼朋喚友,到晚上12點以后,已經(jīng)是一大桌人,喝了兩箱啤酒,猜拳行令,吹牛皮、沖殼子、說塞話,不亦樂乎,這群男人們把白天沿街打望的勁兒,全用在了夜晚的酒事上。老板精瘦,一個人坐在旁邊,要菜添菜,沒事兒就笑瞇瞇地看著大家吃喝,一副滿足的樣子。夜深了,他支開老板娘,估計她已經(jīng)睡熟后,抱了一箱啤酒過來,吆喝一聲:“兄弟們,這箱酒算我的,喝!”擄袖揎拳,赤膊上陣。就在此時,我突然頓悟了杜甫《客至》最后兩句的含意。難怪杜甫落戶成都,蝸居草堂,也會慢慢染上一些“成都風(fēng)”:川渝民風(fēng)如此熾烈,誰能躲得開?同時,我也頓悟了冷淡杯何以會在我平凡的生命中烙下深深的印記。

吃冷淡杯,幾乎是吃寡酒,菜少得可憐。幾盤煮花生、毛豆角、豆腐干,有女性在,也會點一兩碗白水煮冬瓜、米湯煮南瓜之類的??????菜,最奢侈的莫過于上一兩份鹵的豬耳朵、豬頭肉。點大菜,什么東坡肘子、麻婆豆腐、甜燒白、宮保雞丁等,老板笑容可掬,回敬你四個字:朋友,莫得。吃冷淡杯,用來下酒的主要是話語,更多的時候是溫馨的沉默,朋友說,我傾聽,我點頭,我同情,我悲憫,我歡笑,有時也跟著憤怒,或灑幾滴清淚。不過,這不是吃冷淡杯的主題。即便有話語風(fēng)暴、情感漩渦,一會兒就會云開霧散、云淡風(fēng)清,滿桌歸于無語。這時,就有人出來提議,說明天還要上班或有別的什么要緊的事,大家還是散了吧。于是,大家就散了,各自騎上自行車,消失在錦江兩岸的夜色中。

所以,吃冷淡杯并不在吃上,很多時候是吃寡酒。對于吃寡酒,巴蜀文化圈以外的朋友理解起來可能有點困難,其實就是喝酒不用下酒菜,或者只要很少的下酒菜。20世紀(jì)70年代初,我還是剛記事的小孩兒,家在農(nóng)村,住在一個有10多戶人家的大院子里。我經(jīng)??吹揭粋€膚色黧黑的大漢,在自家的門檻上,支起一個像古董一樣的小方桌吃寡酒。下酒菜只有幾??ㄗ?。有老人回憶說,他有時只用一??ㄗ?,也可以喝上三兩自家釀制的土酒,或者更多。他犁完田、挑完糞、打完柴、除完地里的草,總之是干完一天沉重的體力活以后,就坐在小方桌前,守著盛了半碗酒的土碗和幾粒擺在桌上的葵花籽,開始吃寡酒的時光。從黃昏蝙蝠或燕子繞著屋檐穿行,直到夜色濃重,遠方零落地響起幾聲犬吠,或者母親叫他吃飯時止,他都枯坐在那里,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拈起一粒剝了皮的瘦瘦的葵花籽,慢慢送進上下牙之間的縫里,怯生生地、精細(xì)地咬上一口,左手舉起碗,喉結(jié)滑動,淺淺的笑容就在不經(jīng)意間打破沉默,在他的臉上蕩漾開來,很快又復(fù)歸于沉默。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枯澀凝重。對于他的身世,我所知不多,只是聽媽媽說,他和80多歲的老母親相依為命,他做重活,母親不讓他上灶,一日三餐做好叫他。除了看他吃寡酒,我想不起他說話,沒有關(guān)于他聲音的記憶。我不止一次問媽媽,他為什么一個人吃寡酒。媽媽說,他苦??!苦就要吃寡酒嗎?媽媽說,苦是一種毒,吃寡酒,苦毒就解開了。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媽媽為啥喝酒,而且我才六歲,她就讓我陪她喝酒,使我一生嗜酒成性,而從不知后悔。還需要交代幾句。沒過幾年,大漢的母親走了,又沒過多久,大漢也走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尸體,到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大漢臉色的記憶也許錯了,不是黧黑的,而是菜青色的。去年我回到鄉(xiāng)間,居然還有人跟我說起大漢的故事。

就這樣,吃冷淡杯和吃寡酒,就與我童年的某段經(jīng)歷纏繞在一起,進入我生命意識的深處。我總有一種沖動,要糾正人們對川菜的認(rèn)識,尤其是有關(guān)成都飲食的誤區(qū)。麻、辣、燙只是成都菜的外表,冷淡杯才是它的內(nèi)里,就像成都人外表火熱、奔放,骨子里寧靜、悠閑、安逸;外表直率俠義、兩肋插刀,內(nèi)心柔軟如水,理性、善良甚至不乏謙卑。地道的成都人說“冷淡杯”,“杯”字總是有兒化音,且悠長高揚,悅耳動聽,因為那里深含一種來自民間的高貴,它構(gòu)筑起成都精神的底層:剛以柔現(xiàn),柔使剛韌,面對大風(fēng)大浪、大坡大坎,游刃有余。

年歲漸長,世事滄桑,我就更加懷念成都錦江邊上一條龍似地吃冷淡杯的情景。說起來,這種情感有些老土,互聯(lián)網(wǎng)、元宇宙時代,你還沉溺在那些鄉(xiāng)土記憶中?是的,是這樣的。我越來越有一種感覺,今天有一種力量正在把我們分開。說到底,網(wǎng)絡(luò)把我們更加緊密地連接起來的不是別的,而是分離。我們或者在這種悖論中掙扎,或者在這種悖論中警醒,我們不能被資本、技術(shù)和某些無形力量所支配。吃冷淡杯看似微不足道,與此毫不相關(guān),卻可以讓相識或不相識的人聚在一起,在“冷”和“淡”中,解開各自的苦毒,滲入溫暖的亮光。

回顧一生,除了家人,能夠始終坐在一張桌子邊吃飯的人并不多。特別是你幾經(jīng)沉浮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桌子邊的人始終在變,甚至始終在減少:有的走遠了,有的走丟了,有的轉(zhuǎn)身而去再也找不著了……對于我自己而言,如今剩下最多的還是那些當(dāng)年一起吃冷淡杯的朋友?;蛟S他們當(dāng)初就和我一樣,吃冷淡杯就是聚一聚、說說話,相互溫暖溫暖。

前不久,幾位老朋友小聚,席間一位忘年交幾度哽咽。榮休前,他有過一段不短的前呼后擁、杯觥交錯的時光,現(xiàn)在說起請客吃飯,他總有些畏懼。他用手指著我們幾位說,“恐怕真正愿意來的就只有你們這些當(dāng)年一起在錦江邊或河心島吃冷淡杯的朋友了”。那聲音,我聽起來是如此的遼遠和蒼涼。

那位忘年交是過慮了,我相信不會的。盡管吃冷淡杯的時代正在遠去,但成都的底色一直都在。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