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苡先生于2023年1月27日去世,享年103歲,她的口述自傳《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在同月出版。這段時間,她的人與她的書都備受關注,追讀她的新書,成為對她的一種懷念方式,在這過程中,我們會逐漸忘卻時間與周邊環(huán)境,擁有了聆聽她說話的專注與樂趣。
傳記作家李輝于20年前通過楊憲益認識楊苡,此后與這兄妹倆均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近年,李輝多次赴南京看望楊苡,每次均通過文章介紹她的情況。李輝與楊苡的友情之所以如此持久,是因為巴金的緣故,李輝寫過《巴金傳》《巴金論稿》等著作,楊苡則整理出版過與巴金通信的結集《雪泥集》,巴金成為他們友誼的橋梁。
我看過很多人撰寫的有關楊苡的文章,知道她與巴金的通信故事,亦對她與“大李先生”(巴金的二哥李堯林)的交往感興趣。但無論外界怎么寫,都不如當事人自己的敘說更具現(xiàn)場感與真實性,因此,讀《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最讓人唏噓的事,便是楊苡對一些人與事的完整還原。
其實,楊苡先生一直活躍于文化圈以及媒體界,也在陸陸續(xù)續(xù)對外講述她的故事,而這些故事之所以非常吸引人,不僅因為她是《呼嘯山莊》的譯者,還因為她晚年頗為愿意寫作、發(fā)表以及與人交談。另外,她的百歲高齡,也寄托了人們對她這一代翻譯家的美好祝愿,覺得她在世就是過去一個文學時代的象征,她走了,追求“信達雅”的翻譯時期便留下一個輝煌的背影。人們愿意拜訪、閱讀、談論楊苡先生,也是感念翻譯家通過努力勞動把世界經典文學更廣泛地帶進了中國。
《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出版得很及時,帶有“搶救性出版”的意圖。余斌教授與楊苡先生有過10年長談,中間也因故停了一段時間,但最終還是完成了這本書的撰寫與出版。這本書未必盡然完整呈現(xiàn)楊苡先生一生的故事與感受,但閱讀時仍常常會感嘆:記憶太清晰了,語言太清爽了,情感太真實、豐沛了。因而,閱讀這本書是要放慢節(jié)奏的,楊苡先生的口述,營造了一種很強的在場感與現(xiàn)場感,她帶讀者真誠地去拜訪了那些人,重溫了那些事。
這其中,尤以她與“大李先生”的擦肩而過令人印象深刻——到了耄耋之年,楊苡已經可以坦然地講述這段往事,清晰地辨認出這份師生感情中的其他成分,并可以客觀評價這段交往對自己的重大影響。在途經香港前往昆明西南聯(lián)大時,家世顯赫的楊苡,本可以和部分同行者一樣,通過香港這個跳板改變人生與命運,像她的哥哥楊憲益一樣去海外留學。但她與“大李先生”有一個“昆明見”的約定,使得她堅定地走向昆明。那是一個浮世之約,在混亂的年代,沒有多大的踐諾可能,可正是或通過口頭或通過書信說出的三個字,使得楊苡的一生有了重大的轉折,也有了一份罕見的痛感?!兑话倌?,許多人,許多事》整本書都是在云淡風輕地娓娓道來,只有結尾時,楊苡談到“大李先生”的去世,才明顯流露出黯然的情緒。
楊苡先生出生于一個大家族,她在耄耋之年以一個孩子的眼光,重新回憶起她的親人們,眾多遠近親戚編織成一張復雜細密的人情關系網,楊苡用童年時好奇的眼光記錄著、打量著、評價著被這網所遮住的“大宅門往事”。楊苡后來成長為思想獨立的新女性,她并沒有被深井一樣的“大宅門”所困住。在《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里,她的口述用情至深,但又冷靜如旁觀者,真誠與客觀成為這本書的一大特色。
楊憲益是“《紅樓夢》英譯本作者”,他被楊苡視為一生的偶像,在楊苡的口述中,哥哥是家族中的“長孫”,是離開了傭人衣服都不會穿的“紈绔子弟”,也是走在街上看到心儀的物品不需開口說話立刻有人上前埋單的“公子哥兒”……1934年楊憲益進入牛津墨頓學院學習,從根本上改變了他,西方思潮與文學以及英籍妻子戴乃迭,讓楊憲益成為最早一批擁有“世界公民”意識的現(xiàn)代中國人之一,他年少時的成長環(huán)境與之后的所學所思形成的沖擊是巨大的,而他把這種沖擊轉變成了翻譯的力量。通過楊苡在《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中的口述,讀者可以補到楊憲益青年之前的成長課,并能夠由衷地體會到他后來蛻變時所產生的價值沖擊。
在文學的世界里,很多大家族都有一個瘋掉的女性,在《簡·愛》中她是“閣樓里的瘋女人”伯莎·梅森,而在楊苡的記憶中,她是“大公主”,作為楊家大小姐,她任性、孤僻、瘋狂,與封建社會中因壓抑而產生極端言行的女性如出一轍,她最后流落街頭,死于絕癥。對于這樣疼痛的故事,楊苡在講述的時候哀而不傷。大家族即是小社會,楊苡一生自視平凡,從不覺得自己有了不起的地方,這可能就在于她從小便意識到某種渺小與無助,發(fā)覺到在一個不公的家庭環(huán)境下,個體命運從一出生便被確定,很多時候只能隨波逐流。
電影《一代宗師》中有一句臺詞,“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中含有不少若隱若現(xiàn)的后悔,讓人讀了心生惆悵,那是屬于少年的一種愁緒,雖然可以用一些外在的東西來遮擋,可一旦遇到家庭巨變、時代轉換,個人便成為一柄漂浮于大河之上的落葉,只能無力順流而下?!兑话倌?,許多人,許多事》這本書很容易讓人想起齊邦媛先生的《巨流河》,在閱讀感受方面,都有令人不忍釋卷的吸引力,而吸引讀者的恰是那份小人物與大歷史對比之下所產生的“歲月呼嘯”,那個時代的人物,面對根本無法抵抗的歷史車輪,所作出的哪怕一點點落葉對大河渺小的抵抗,都令人倍覺感動。
楊苡的美,很大程度上源自她的抵抗者身份,雖然整本書中她并未提及“抵抗”的字眼,但不滿意與不滿足還是使她成為現(xiàn)代中國最早擁有女性意識的人,她所接受的教育啟蒙與文學啟蒙注定使她不甘心接受舊式家庭權利與地位不平等的模式,也注定使她對家庭院墻之外的世界抱有強烈的渴望。所以,楊苡的西南聯(lián)大求學經歷,以及這當中遇到的有趣的人與事、生活與心靈的磨難,都必然為她的成長提供幫助,使得她初步擁有了抵抗的“武器”。
因為對文學的熱愛,楊苡的勇氣得到一步步鞏固。從書中的講述看,貫穿她一生的通信、閱讀與寫作,幫助她逐步建立了屬于她個人的城堡。在少年時,當別的同學在課堂上聽講,她則埋首于寫長信中,而收到的來自明星與文化名人的回信,則是外界傳來的響亮回聲,這使得她初步超越了自卑;在青年時,她進入西南聯(lián)大,成為諸多名師的學生,和沈從文成為鄰居,文學理所當然成為她的一枚耀眼徽章;在踏上翻譯之路,首創(chuàng)“呼嘯山莊”這個譯名并將之全文翻譯引進中國之后,文學工作已經徹底改變了她的身份與思想,楊苡憑借她的勇氣成了她想成為的人。
在敘說中,《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里的楊苡,就像池塘里的一朵蓮花,她的身旁有輝煌的朝日與晚霞,有清新的露珠與正午的灼熱,也有深夜的清冷和孤獨,但誰也無法影響一朵蓮花的搖曳生姿,擁有漂亮的一生。楊苡這一生的珍貴,不僅在于她的翻譯貢獻,也在于她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她的純真可穿透時光。
讀過《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的人,大抵會為楊苡自視平凡的講述姿態(tài)和樸實無華的文風所打動,也會為她對美的追求以及為之付出的勇氣所感染。楊苡先生雖然已經離世,但她留下的這本書,包括書中的故事,依然會長久流傳。